当前位置:爱看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全集 > 第三章 鸟3 动机 (1)

第三章 鸟3 动机 (1)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王小石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顾铁三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应看、“天下第七”这些人。

    老林禅师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顾铁三这么做。

    远处有酒旗。

    古都城门在望。

    隐隐有萧声传来……

    其声凄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王小石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元十三限:“那你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武林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义!”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雪地里掠起一只红鹤。

    王小石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销魂剑,抵住伤心的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伤透了心的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古都、细雪、酒旗、箫声……

    就在这时,王小石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黄点。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鲜血四溅。

    元十三限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王小石!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王小石想去扶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元十三限才能说话。

    他说:“……你终于给你师父报了仇。”

    王小石:“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诸葛枪击,再误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无梦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诸葛小花,真是既生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元十三限却突然抓着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入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得到的‘伤心一箭’的练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王小石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声道:“你是‘自在门’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师叔,你已报了师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伤心之箭’,可以除奸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这是门正直的武功,总该传下去的,我只是误入歧途,遭人陷害,错练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诀,已传给了“无梦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练这旷古绝今的箭法了……”

    王小石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忽然,他像又记起什么似的,急道:“……还有《山字经》,‘伤心神箭’必须……必须还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经》才可以……成事……但……山……山……山——”

    他说到第三声“山”字之际,突然断了气。

    这时,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两只眼的斑鸠“乖乖”,这才敢飞回王小石的肩上。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元十三限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奏着挽歌悲曲。

    ——她就是“无梦女”吗?

    (一个年轻女子,怎会没有梦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师时的大梦呢?)

    (——那段曾经温柔的梦呢?)

    这一瞬间,王小石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

    ※※※

    完稿于一九九二年一月中旬,回马过年前。

    校正于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九日:自由十一周年纪念/战友失守/紫水晶母体移位。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七月:在北京,“小楼温派会京师”,连续多天与各地温迷公开会聚及激情会谈。

    ========================

    第四部《伤心小箭》

    《伤心小箭》温瑞安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

    人们都相信:砍掉这棵树是会给大家带来灾祸的。

    白愁飞却问:“为什么?”

    “那是苏楼主说的,”杨无邪恭谨地答,“就算以前苏楼主的父亲老苏楼主,也是这样说的。”

    第二天,白愁飞就下令“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和“无尾飞铊”欧阳意意把树斫掉、断干、拔根、掘茎,彻底铲除。

    这当然是白愁飞已在“金风细雨楼”里得势后的事。

    这件祸子捅得很大,引起很多人的猜测和关注。

    京城里正道的市井好汉,多不是“花府”花枯发就是“温宅”温梦成的手足弟兄。

    ——温梦成一派虽跟花枯发一脉时有争执,数十年来老是吵个没完,但毕竟都是:“发梦二党”,心息相连,血脉互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老兄弟、好战友。

    自从白愁飞率任劳任怨血洗发党花府那一次以后,花枯发和温梦成就更加敌忾同仇了。

    这回,花枯发与温梦成从弟子:“水火不容”何择钟口中听得了白愁飞斫了苏梦枕视同宝贝的树这消息后,两人都怪眼翻了翻:

    温梦成先笑三声。

    干笑。

    然后他问:“孤老头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花枯发翻了翻白眼,“什么怎么看?”温梦成嘿笑了一下,“如果你是苏梦枕,你会怎么做?”

    花枯发格啦一声,吐了一口痰,骂道:“我怎么做?白愁飞这小子摆明了是要篡‘金风细雨楼’的龙头大位,明反了!没苏梦枕一手栽培他,那白皮毛的小子会壮大得像今日!我去他的!如果我是苏梦枕,格老子的他今晚休想合上眼皮子后还睁得开来!我抓他捆去奈何桥底喂狗屎王八!”

    然后他反问温梦成:“你呢?”

    温梦成只嘿嘿笑。

    “你少来这个!”花枯发又骂了起来,“别说话前老是奸笑三声,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大奸大恶!我说了你就得说!”

    “若我是苏梦枕,也不饶了白愁飞!”温梦成却是嘿嘿嘿地道,“白愁飞这种人,一朝得势自比天,给他得寸进尺,日后连土地龛的位子都没得给你蹲!不过……”

    “不过什么?!”

    “记得王小石吧?”

    “当然记得。他是咱‘发梦二党’的大恩人。”

    “要是他在,他可是‘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苏梦枕可就有强助,不怕白愁飞了!”

    “可是他为了诛杀奸相傅宗书,已逃亡了三年多,没回京里来了。”

    “唉,杀了一个奸相,不是又来了一个更奸的更有权的!天下贪官污吏,哪杀得完?”

    “据说白愁飞敢那么胆大包天,胆敢以下犯上,也是权相蔡京包庇怂恿的。他是想把‘金风细雨楼’的武林势力控制在手,所以收了白愁飞做义子,去夺苏梦枕的权。”

    “这样看来,京里可难免有乱子了。”

    “这样说来,苏梦枕更应该马上把姓白的宰了,否则,这白无常一旦夺得‘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不免就会把箭头指向我们了……”

    “不但是我们,只要是江湖好汉,武林中人,谁都有难。”

    “如果我是苏梦枕——”

    “但你就不是苏梦枕。”温梦成森然道,“别忘了,苏梦枕病得很重,而且他又曾在苦水铺遭伏袭,中了毒,加上在剿灭以雷损为首的‘六分半堂’势力时伤得颇重,只怕已支持不住。白愁飞羽翼已丰,不然也不敢如此嚣张——苏楼主能不能收拾了这个他一手捧出来的恶人,还殊为难说、很不乐观哪!”

    花枯发一时为之语塞。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在黄楼。

    真是艳丽娇美的女子。

    她随着音乐舞着,不是十分轻盈,而是十分甜,十分旖旎……

    在舒适、华丽的厚毯太师椅上,白愁飞却冷着脸孔。

    他一向不谈情。

    只做爱。

    ——他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就越需要更多的女人,但又越没有时间谈恋爱,越不能付出感情。

    所以他只性不爱。

    ——对他而言,爱一个人是危险的事,最好永远也不要去爱。

    成大事的人不能有着太多的爱。

    ——可是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大事?

    白愁飞不管这些。

    他一向都是个好战分子——在性欲上,他尤其是。

    可是他今天却很冷。

    很沉。

    很沉得住气。

    直至他的部下祥哥儿开始试探着问他第一句,他才开始说话。

    他捏着酒杯。

    只是把玩。

    看着舞中的美女,看着手上的酒色,只冷眼看着酒和色。

    这次他并没有把酒喝下去。

    也没有乱性。

    祥哥儿小心翼翼地问:“白副总,您斫了苏楼主的树,这件事,你看,他会不会……”

    白愁飞不经意地问:“——会什么?唔?”

    祥哥儿垂首:“小的不敢说。”

    白愁飞仍是随意地说:“你尽管说。”然而他却已挥手停止了音乐,也终止了舞。那甜美娇小的舞衣女子绯红了脸离去,临走时还半回了个三分薄怨的眸。

    祥哥儿期期艾艾地道:“我怕……楼主会老羞成怒。”

    白愁飞无所谓地道:“譬如怎么个怒法?”

    祥哥儿嗫嚅道:“例如……例如……”他仍是说不出。

    白愁飞淡淡地道:“如果你是苏楼主,你会怎么做?”

    祥哥儿苦笑:“……这个……”

    另一名垂手站立一旁、一直低眉低目的汉子道:“我会铲除你。”

    他说得很直接。

    白愁飞拧着酒杯,半转着身子,斜睨着他,也不十分用心地问:“为什么?”

    他加入“金风细雨楼”后,苏梦枕立刻就派给他四名新进的好手: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四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如意吉祥”。

    这四人,有的已很忠于白愁飞,有的只忠于白愁飞。

    今天,白愁飞身在“金风细雨楼”大本营的四座大楼的“黄楼”上。

    黄楼却不是机枢中心。

    它是声色艺宴、酬酢作乐的所在。

    苏梦枕却不喜欢酬酢。

    白愁飞喜欢。

    ——今天,“吉祥如意”四人并不是全在。

    至少,利小吉就没有来。

    白愁飞斜睨朱如是:“可是你不是苏楼主。”

    朱如是道:“我不是。”

    白愁飞道:“你没有病,他有。”

    朱如是道:“他武功好,我不够好。”

    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问:“你以为他的武功好过我?”

    朱如是居然点头。

    不过他也适时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没有病得像今天这般重。”

    欧阳意意低沉地叱了一句:“放肆!”

    “不要紧。”白愁飞懒洋洋地道,“作为你们老大的我,情势既已这般一发千钧,你们何不去苏楼主那儿,探探风头火势?”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 良机

    “金风细雨楼”有四楼一塔。

    ——共有青、红、黄、白四色楼。

    白楼是一切资料汇集和保管的地方。

    ——当日,向不受拘束的王小石和野心大眼界高的白愁飞一入这儿,也给里中的分工精细、布局奇大所震慑了。

    红楼是一切武力的结集重地:包括武器和人力,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实力”。

    ——当年,杨无邪就是从那儿取出一些详尽的身世资料,足以把向来天塌下来都不当一回事的王小石和胆大妄为的白愁飞吓住了。

    ——那是一个组织的实力重心。

    黄楼是娱乐中心。

    ——白愁飞现在掌握了那儿:那儿其实也是所有的“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徒众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主掌了那地方几乎就等于控制了大家的心。

    青楼原是发号施令的总枢纽。

    不过最近传闻苏梦枕愈渐病重后,那儿似已少见楼主和重要人物上去开会,也鲜见有命令自那儿下达了。

    命令反而多出自黄楼。

    白愁飞在设宴摆筵、宾主共欢后下达的命令,往往很有效,很多弟子帮徒都乐意服从:因为其利益是明而显见、快而实惠的。

    ——只不过青楼仍由苏梦枕主掌,虽然,他住的地方多是四座楼子围护着的中央那座白玉塔上。

    有他在,尽管已罕有人见得着他怆寒瑟缩的身影,但毕竟仍是个名正言顺的总坛。

    今天,他们却见得着他。

    他们一共五人。

    他们是:

    刀南神。

    杨无邪。

    树大夫。

    利小吉。

    祥哥儿。

    他只有一人。

    他当然就是:

    ——京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廿一连环坞总瓢把子:

    苏梦枕。

    刀南神垂着头,神情很恭谨。他虽低下头,但却抬着眼,观察这个不住呛咳,肺叶如老而急速的风箱不住抽动,全身不时痉挛不已的主人的病情。

    他心头是感慨的。

    ——当年“金风细雨楼”里的“五大神煞”,而今上官中神早就死了,薛西神也丧命在莫北神的背叛倒戈下,郭东神与自己毕竟格格不入,仍在这儿服侍苏公子的,就剩下自己这个老将了!

    他已感慨了好一会儿了。

    因为他也等了好一会。

    ——杨无邪已报告完毕了好一段时候。

    杨无邪刚刚报告完近日白愁飞的种种嚣狂举措。

    还有他斫掉了的那棵树。

    ——那棵代表了“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由苏梦枕父亲苏遮幕手植的、也是苏梦枕最心爱的:树!

    听完了杨无邪的报告,苏梦枕只懒洋洋、病恹恹拥着他榻上的玉枕,无可无不可地问:

    “你们认为该当如何处置?”

    他总是喜欢先听听别人的意见,但等到真正执行和下决定的时候,他绝对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完全不理会他们的赞成或反对。

    刀南神突然躁烈了起来:

    “杀了他!”

    “为什么?”苏梦枕倦倦地又问。

    “再不杀他,他就会先杀了你,夺了位,毁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似并不意外。

    他依着枕,转向杨无邪,问:“你的意见呢?”

    “篡位夺权,尚在其次,”杨无邪深思熟虑地说,“但只要白副楼主主持大局,必将我们的力量全依附支持蔡京,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势力,再不能节制这一位无恶不作的权相了。”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仍低首看着垫着他腰膝的那方玉枕,然后才幽幽地道:“那也不然。朝廷里的武林实力尚有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市井江湖,也还有‘发梦二党’的势力。”

    他悠悠地道:“再说,有蔡京的撑腰,楼子里的哥儿们不是不忧出路,而且还定必声势日壮吗,这何乐而不为呢?”

    杨无邪凛然道:“可是蔡相当权,民不聊生,一味求和,不惜出卖国土,且暴徵聚敛,鱼肉百姓,若再让他当道十年,又无节制其横恣暴虐之力,国家恐怕真要国无义士、祸亡无日了!”

    苏梦枕低沉地说:“但那是国家大事,我们只是江湖中人……”

    刀南神大声截道:“武林中人也有武林规矩,江湖中人更讲究江湖规则。咱们枪尖杀敌、刀头舐血,走的是道,行的是侠,有所为的为,有所不为的不为,跟着蔡京尾巴欺压黎民百姓,咱们宁肯回家耕田也不混了!”

    祥哥儿一味地说:“是,是,说得对……生死不足惜,威武不能屈。个人存亡事小,家国兴衰体大——”

    苏梦枕瞄了他一眼,只倦乏地道:“你们要我怎么做?”

    刀南神垂手、垂首、紧跟了一句:“一切只等楼主下令——”

    旋又跟前了一步,低声道:“这是除奸的好机会,一旦错失,良机不再,祸悔无及。”

    “那种人,他想飞,”刀南神狠狠地道,“咱们就把他射下来!”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3 玄机

    大家在等苏梦枕下令。

    就等苏公子一个命令。

    “通知下去,十一月廿一日酉时,在青楼设宴奖励白二楼主近日的业绩功勋。”苏梦枕终于“下令”:“我认为,白副楼主把大伙儿带到一个更好的方向去,这点不但我以前做不到,连家父也不能做到,值得嘉奖、称道。宴由我设,人可由他来请。”

    他却是下了这一道“命令”。

    听了苏梦枕的“命令”,杨无邪很有点感慨。

    他的感慨之深,绝不下于刀南神。

    ——当日跟在苏楼主身边的“五方煞神”,固然只剩下了常影踪沓然、神出鬼没的郭东神,以及日渐耆老、忠心耿耿的刀南神,但当年恒常贴身保护苏楼主的“三无”:花无错已背叛身殁,师无愧亦遭暗算身亡,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了。

    ——当年的苏公子、苏楼主,何等威风,而今,却终日与枕褥为伴。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他负责“通知”白愁飞。

    他拿着那张帖子,重于千钧,觉得自己实在已老了,过时了,甚至运气也变坏了。

    白愁飞接过帖子的时候,那甜美的长发裸足姑娘,仍红唇烈艳、玉指飞纤地旋舞不已……

    白愁飞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欧阳意意。

    他显然很小心,也许是怕帖里有迷药,或是有毒……

    当他知晓帖子上的内容时,确也皱了皱眉头,咕噜了一声:

    “闹什么玄机嘛?!”

    欧阳意意目光一转,低声但重调地问:“公子去吗?该去吗?”

    白愁飞目光转向祥哥儿。

    祥哥儿把听到的早已向白愁飞说过一遍,所以,他现在只说:

    “我看,苏楼主对公子还是信重有加,没什么防范,不如——”

    欧阳意意却不同意。

    “这可能是个圈套,”他说,“去赴约太冒险。”

    两人正要争辩下去,白愁飞却漫声道:“要知道真实的状况,何不问一个人。”

    “谁?”

    “树大夫。”

    树大夫一向为苏梦枕治病,已逾十一年,只有他最清楚苏梦枕的状况——尤其病况。

    树大夫给白愁飞“请”了过来,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飞问明了什么事,他才凝住了笑,像给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说。

    白愁飞叫了两个人来。

    然后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那儿。

    这两人一来,才动了两下,树大夫便不得不说了。

    这两人也才动了两下手,树大夫已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给强迫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四只手指(都没有断,只是有的烧焦了,有的焖烂了,有的给钢针连指骨直贯而入,有的给压扁成了肉渣子,有的是肉完好无缺但骨头已给挑了出来,有的还真没人敢相信那原来居然、竟然、赫然是一根手指!)、半片耳朵(另半片给割了下来,捂在另一只耳朵上,里面放了一支鞭炮,嘣的一声,血肉横飞;树大夫虽然另一只耳朵聋了,但还有一只耳朵听得见耳腔里充血的声音)……他们也没有毒哑他,因为正是要他听得到问题,说得出答案来。

    对这两人而言,这回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为白愁飞念旧。

    ——白愁飞也挂过一两次的彩,生过一两回的病,树大夫毕竟下过药医好了他:

    至于他请来用刑的两人,当然就是他上次请去发党花府的任劳、任怨两人。

    对于用刑,他们两人,一向任劳任怨。

    京城里,当然不止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在猜测楼子里的战情。

    正在闻赏初梅香的雷纯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园里,雷纯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这一场飘雪里黛色的塔。

    那塔顶略高于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楼,在霜雪中仍有独步天下、冷视浮沉的气派。

    ——可是人呢?

    那楼上的人是否仍沉疴不起?

    ——那是个她差一点就嫁了给他却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

    直至狄飞惊温柔的语调在她身侧响起。

    ——那一定是狄飞惊。

    ——不仅是因为狄飞惊才能这样了无惮忌地靠近她身边,更因为只有狄飞惊才会把那么冷傲的语调在对她说话时却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着凉了。”

    雷纯微微一笑。

    狄飞惊为她披上了毡子。

    “他怎么了?”

    “他?”

    “苏梦枕。”

    “——哦。”狄飞惊很快地便又恢复了,“据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飞斫掉了苏梦枕那株心爱的‘伤树’,可是……”

    雷纯又微微地笑了,像雪里初绽的红梅,她说:“可是苏梦枕并没有怪责,是不是?”

    狄飞惊打从心里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纯的猜测判断。

    “他还在明日设宴,招待白愁飞,说他为‘金风细雨楼’立了大功……”狄飞惊的下颔向那一角飞檐翘了翘,补充道,“楼子里现在正山雨欲来……”

    雷纯道:“那么说,树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说道:“……可不是吗?现在都已下雪了——”

    她说的时候,负着手,肩膊很瘦,很纤,也很秀。

    她望着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损最爱品赏的就是这株种了三代的梅树。

    这梅树就种在雷纯闺房的窗前。

    在那儿可以眺望雄视京华的“金风细雨楼”:尤其住着那久病未死、始终主宰京城武林的神奇人物,还有他们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楼。

    狄飞惊从侧里望去:只见雷纯的容颜,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雷纯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么?

    报仇,杀敌,还是等敌人仇人互相残杀?她这样一个伶仃、艳美得令人七分动心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么?

    她一直拈着梅花,眺望那一角雪里的塔。

    塔里的人呢?

    那曾叱吒风云、傲啸八方、主掌七万八千名子弟徒众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却给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义弟步步进迫的奇人,现在正在想什么,做什么?等死,还是等待反击?或者他也正自窗帘里望出来,正好望见远方院里园中,有一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正在等着他败、亡、倒下来……

    在她身边的狄飞惊,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听说、据悉、风闻:王小石又要回到京师来了。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4 夜机

    树大夫终于回答了白愁飞的问题。

    他作答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

    白愁飞当然没有直接问他。

    他行事有一个原则。那么多年的不得志和重重挫折、打击告诉他:如果他要对付一个人,不到最后关头,是完全不必要让对方知道原来是自己。甚至到了最后关头,最好让对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干的,这样就算对方当了厉鬼(如果真的有鬼的话)也不会找他复仇。

    所以他叫任劳、任怨去问。

    “苏梦枕的病情怎样?”

    “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他,一般的武林高手早已死过十七八次了。”

    “他的伤怎么样?”

    “他的伤也很可怕,从内伤到外伤,有时连我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中的毒又如何?”

    “很严重。一条断了的腿根几乎完全腐烂掉了。经脉完全失调。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够活着,而且好像还可以活下去。”

    当任劳出来向白愁飞报告到这一句的时候,白愁飞就说了一句:“好像可以活下去不代表就可以真的活下去。”

    然后他走进了动刑的地方。

    他的翩然出现,使树大夫萌起了一线生机。

    他哀喊:“副楼主救我!我什么都说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这样对树大夫,太过分了。”

    然后便走了出去。任劳跟上来问了一句:“真的放吗?”

    白愁飞嗤笑道:“怎能?我一进去他就向我求饶,还说他什么都说了,显然已知道是我下的命令。我想,任怨会比你更明白我的意思。”

    果尔。

    白愁飞说的一点也不错。

    ——任怨比任劳至少年轻了四十岁,但手段却比任劳更狠上四十年的火候。

    ——现在的年轻人,有一个传统:就是一代比一代更狠。

    任怨已经在白愁飞转背后,就开始杀树大夫。

    他割断树大夫的咽喉。

    他用的是一条线。

    他现在已不需要再听树大夫的说话了。

    ——当然,他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用那条韧性很强的丝线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慢慢地割开了树大夫的颈肤,切开了他的肌肉,再割断了他的血脉,最后才锯断了他的喉管。

    当然,直至死为止,树大夫仍是清醒着的。

    不过,据说树大夫的神情却很奇怪。

    没有忧怨。

    甚至也没有惊怕。

    他的眼神发亮。

    就像看见一朵花盛开。

    ——可是外面只有雪,没有花。

    这使得一向好虐杀的任怨感到很不过瘾,不够惬意。

    他并没有把这一幕报告白愁飞知道。

    反正,相爷下令刑总朱月明派他和任劳来协助白愁飞,目的旨在白愁飞和苏梦枕一决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是夜。

    正下着雪。

    ——他可不认为这样的夜晚里会暗藏什么玄机。

    知道敌方实际情况后的白愁飞,向祥哥儿说:“向苏楼主回话,我会在明晚参加他在青楼设的夜宴。”

    这个决定,并不出奇。

    出奇的是白愁飞下一个命令。

    他向欧阳意意暗中下达的一个旨意。

    第二个命令由于是秘密且是私下传达的,所以没有传出去。

    但第一个命令很快就传到“有桥集团”的米公公和方应看耳里。

    听完了“铁树开花”二人的报告后,方应看马上虚心地向米公公请教:

    “您看,他们两人会不会在宴上硬碰起来呢?”

    米公公在剥着花生。

    先剥壳。

    ——把它捏爆。

    再拈出花生。

    ——仿佛很垂涎。

    再剥花生衣。

    ——细心得就像给心爱的女人宽衣。

    然后才用指尖一弹,“啵”,花生落入嘴里,像情人的一个亲吻。

    咀嚼。

    ——细细品尝。

    而且回味无穷。

    他似一点也不急。

    方应看也不急。

    他安好如妇女,文静若处子。

    他等。

    他年轻。

    他能等。

    ——只要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不管那是一个答案还是一个梦想),他都会耐心布局,然后等待。

    他相信收成是一定会到来。

    ——越是能等,收获必然越多。

    他也相信米公公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所需要的答案。

    ——这个给当今天子御赐名号为“有桥”的老人,的确是任何绝路,只要有他在,就会有桥搭通,有路可走,确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

    “明天晚上是一个机会,一个重大的机会。”米公公边吃花生边说,“不管是苏梦枕除掉白愁飞,还是白愁飞除去苏梦枕,这天夜里是良机。”

    “那么,”方应看继续问下去,“依您看,到底谁会铲除谁呢?”

    米公公眯着眼。

    他刚吃到一粒好花生。

    香。

    而且脆。

    咸得来带点甜。

    ——这花生米一定来自肥沃的土壤吧?

    “谁除了谁……谁都得要小心哪,”他突然呛咳了起来。

    激烈而剧烈的咳嗽使他抚着胸口,而且不得不再大口大口地呷了几口酒,“……京城里的势力,又快要重整了……”

    真是。花生虽好吃,酒虽醇,但每次吃花生后,总是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幸,难道花生吃多了,运气会坏下去吗——米公公越来越有这种感觉。

    这种说不出、道不清、分析不明白的奇异感觉。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5 早机

    酉时的夜宴,白愁飞和祥哥儿,还有“落英山庄”的叶博识、“天盟”的张初放、“武状元”张步雷,还有一众武林道上、京里有名有望的好手,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青楼”。

    白愁飞还笑着向大家敬酒赔罪:“楼主还未到,我这儿先代他敬大家一杯……”

    张初放喝了口酒,笑说:“白副楼主,咱们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太早一些了呢?”

    白愁飞道:“早?哪有早?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才有机会,愈早动手愈把握得住机会。”

    张步雷却道:“那是像白副楼主这种雄图大志,早起的大鹏鸟,当然有虫可吃了。可像我这种早起的虫儿,可有啥吃……”

    话未说完,张步雷已吃了一箭。

    箭不止是一支。

    更不只射向张步雷。

    更多的箭,是射向白愁飞。

    白愁飞猛然掀桌。

    他以桌面挡住了箭。

    他藏在台底,滚动,想尽办法脱离危机,但至少有十六名藤牌刀手也滚动旋斩了过来。

    他立即冲天而起。

    破楼而出。

    可是楼顶至少有十二根枪在等着他:只等他一上来,就往他的要害扎下去。

    但白愁飞的人还未升到楼顶,手指已然不住弹动。

    ——那就像是按着琵琶弦丝或筝弦的手指,神奇地跳动着。

    然后人便一个个在惨叫声中、给封住了穴道、栽了下来。

    这时候,张步雷已经射成了箭靶子。

    他本来也许还可以避开几箭、挡开十数箭、格住数十箭的。

    可是他在中箭前已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因为他已中了毒。

    显然酒中有毒。

    那是苏梦枕为招待而备的酒,怎么会有毒?!

    这时际,在玉塔里的苏梦枕,正要赴青楼之宴。

    但他找不到树大夫。

    ——这一天来,他服的只是大夫留下的药,却找不到大夫。

    “树大夫去了哪里?”

    “不知。”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连杨无邪也说“不清楚”的时候,苏梦枕阴影笼上的不止是眼,更且是心。

    这时候,祥哥儿就气急败坏地奔来通知他:

    “不好,青楼有敌来犯,遇上伏袭,副楼主应付得来,并请楼主暂缓过去。”

    白愁飞终于登上青楼之巅。

    他觉得高处不胜寒,一览天下小。

    这时,一人向他飞袭而来。

    不是用武器。

    而是用人。

    ——这个人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欧阳意意。

    他以他的身体为兵器。

    ——真的是一件“无尾飞铊”!

    白愁飞的眼睛亮了。

    脸却白了。

    比他身着的雪白长袍还白。

    他不退反进,一把抱住正飞袭过来的欧阳意意,在敌人的身子将要击中他身子之前的一刹那,他制住了对方,然后厉声喝道:

    “是谁派你来的?!”

    这时,朱如是早已带着“金风细雨楼”里效忠白愁飞的部属,还有“落英山庄”、“天盟”的徒众赶到,敌住那一干杀手。

    只听白愁飞又再厉声喝问:“谁派你来杀我们的?!”

    他站在高处,所以说的话,声厉,传出老远,而且清晰,自是人人都听得见。

    欧阳意意马上跪了下去。

    叩头。

    求饶。

    “我没有办法。副楼主,你要饶恕我,我不是叛变,我只是没有办法不杀你……”欧阳意意哀求的声音也很响亮,“是楼主下的命令,我岂敢不从——”

    对,如果是楼主下令他杀副楼主,那还称得上是背叛吗?他能抗命吗?他可以不杀吗?

    白愁飞听完之后,捂着心,仰天咆哮一声,翻身落下,摇摇欲坠。

    显然他也中了毒。

    这一下,激起了众怒。

    在筵宴里幸免于难的武林人物,无不对苏梦枕恨得牙嘶嘶的,磨拳擦掌,群情愤慨。

    “太过分了!”

    “太毒了!”

    “太绝了!”

    “对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也下这种毒手!”

    “——连对我们也下此辣手!”(这种话其实是人人都最想说的,也最听得入耳的一句。)

    终于有人说出了这一句:

    “苏梦枕这人性情乖常,‘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也早该换换人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一起扭过脖子,望向正盘膝逼毒的白愁飞。

    这时际,神侯府里一直密切留意“金风细雨楼”的诸葛先生,乍听这个“苏梦枕容不得白愁飞”的消息,银眉一皱,道:“苏楼主情况只怕不妙。”

    舒无戏奇道:“怎么说?”

    诸葛先生扪髯道:“白愁飞这么费心布署,是要先在‘理’字站住了阵脚。他要把苏梦枕挤掉,也不得不顾江湖道义。他毕竟是苏梦枕一手栽培上来的人。”

    无情接道:“这次,他既可在众目睽睽下证实:是苏梦枕下毒手在先,他大可为所欲为而无碍了。”

    铁手却道:“但张步雷也死在宴中啊——他可不是蔡京的心腹爪牙吗?”

    追命却回答了这个问题:“张步雷是蔡京的人,但却属不同派系。像张初放、叶博识等人,就比较支持白愁飞得势;张步雷和黎井塘等,就帮着方应看那一边。”

    冷血浓眉一轩,“所以白愁飞借刀杀人,先行剪除张步雷?”

    “张步雷只是个牺牲品,”诸葛先生道,“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本要派“四大名捕”去保住苏梦枕,但这时候,各路烽烟起,他已要赶去甜山拯救二师哥天衣居士。这却中了元十三限的圈套,“六合青龙”一起包抄甜山,实行格杀诸葛先生。不过这却也惊动了“四大名捕”,赶去四房山对付“六合青龙”(详情请见《惊艳一枪》)。故此,诸葛一脉便一时再也无余裕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内讧。

    舒无戏本可以做点什么,但元十三限还有一个大徒弟:“天下第七”,偏也在这时候纠缠着他;待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时,“金风细雨楼”已很快地有了新局:

    成了定局。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6 唱机

    报上去和传出来的当然是:苏梦枕暗杀白愁飞不成,却杀了张步雷。

    于是蔡京同时以丞相兼京城戍卫总指挥的名义下令:缉拿要犯苏梦枕。

    有了这道命令,白愁飞等人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他在两个时辰之内,已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原是苏梦枕的一切权。

    并使所有本来效忠苏梦枕的人转而为他效命。

    因为他代表了正义。

    他身受王命。

    他是为了道义而大义灭亲——而且显然还是迫于无奈。

    他取得了青楼。

    攻占了白楼。

    包围了红楼。

    (黄楼本来就是他的。)

    他孤立了四楼中间的玉塔,然后,他才和几个得力的部属,施施然地入了塔、上了塔、登了塔。

    这塔才是真正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指的就是这座塔下的天泉。

    他进入这塔的时候,心情是颇为微妙的:

    他虽已很接近“金风细雨楼”至大的权力重心和中心,但始终极少进入这座塔。以前苏梦枕虽信任他,不过也很少让他登塔。

    这塔也没啥特别。

    只像一支受尽风霜的象牙,弯弯地向上升去,其砖色也与象牙差不了多少。

    但“金风细雨楼”里一切号令,都得出自此处,递交青楼,然后才能遍行帮内,遍传京里。

    他虽然很少进入这儿,但对这里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他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稳操胜券,反之则必败。

    他记起昔日初遇苏梦枕的时候,他跟这名动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里的楼:

    ——三合楼。

    那时还有个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就结义。

    ——很快就进入了权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那时候是一个转机。

    而今更是一个更上层楼的转捩点。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巅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权力的极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这种感觉。

    ——有时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时的满足还要可珍可惜,令人如痴如醉。

    他觉得他已一步步地进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时机。

    ——虽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发党花府对付不了王小石!)

    (听说近日他又回到京师来了!)

    (总有收拾他的一日!)

    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着歌。

    甚至还巴不得把这种得意的机会用歌声唱出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念着这一天。

    念着这样的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时,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塔顶。

    入塔之前,他已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枢纽一一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能安心。”

    这一天,是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他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篡夺、背叛、出卖、杀害自己的义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

    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携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风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有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解决、应付、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屹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7 梦机

    一直等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艄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

    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

    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让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除政权,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权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末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时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是枉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已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不怕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忒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他背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借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疑不决。

    ——自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

    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

    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噬脐莫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

    一定要干!

    ——必杀苏梦枕!

    江湖上不是有这样的流传吗?

    ——欲杀苏,先杀白!

    迄今,谁都杀不了苏梦枕。

    除了他。

    他自己:

    ——白愁飞!

    能杀苏,必是白!

    要一飞冲天想一鸣惊人欲一步登天图一帆风顺的白愁飞,他想高飞,就得先杀掉开始是扶持他现在成了障碍的苏梦枕!

    白愁飞下了决定之后,他还决定看着天意:

    天机。

    他心想:我随意拈一个字,要是笔划成双,就是天意要我杀苏梦枕。如果是单划,则应改变这个计划。

    他果真随意想了一个字。

    哦,这个字似忽而在他心中“浮”了出来似的。本来沉积已久,而今终于浮现了。

    那是个:“夢”字。

    梦。

    他在土墙上用劲写了这么一个大字。

    写了之后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月华如垠。

    普照大地。

    此时正是:

    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月光无限,有人正摇橹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夢”字笔画。

    他靠着窗,向着月,对着河,算字的笔划,这情景真有些似梦,谁也看不出来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里,原来是正计算着如何背叛他的结义大哥。

    咦?

    不对。

    因为“夢”字只有十三划。

    ——十三划,那是单数。

    就算加上草花头“艹”字,也是十五划。

    十五划,仍然是单数。

    ——这样岂不是天意要我终止这计划吗?!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岂可久屈人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拼。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当一个受人指使的副手!

    ——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这天机算什么天机!

    他不服气,所以去翻查古书。

    这一查,却给他查看了:原来古“梦”字,中间是“■”而不是“■”。

    这就大大不同了。

    至少加了一划。

    ——加上这一划,就是十六划了。

    双数!

    天意也!

    ——天机要杀苏!

    这是天的意旨,天机如此,天意不可违也!

    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河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边到底有没有天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轻风拂在白愁飞发际。

    那土墙上的“夢”字显得特别清晰。

    白愁飞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

    明天就是冬至。

    要动手了。

    ——却不知苏梦枕——苏大哥——苏楼主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8 劫机

    有。

    苏梦枕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白愁飞。

    还有王小石。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越沉重了。

    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却是连病也怕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息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里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能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间相互呼啸,看着自己一天天皮包骨骨撑皮地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颈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

    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

    ——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今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已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得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

    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

    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径自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

    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已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挨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代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地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

    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决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了。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不可。

    自己委实病重。

    小石头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能敉平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上来、蹿红得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

    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二心,就得把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慑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

    朝朝日东出

    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思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为了,世间世间,有那女子。

    ——夜夜减清辉。

    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吸都使他痛苦以及痛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

    ——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进见自己。

    ——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

    ——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地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弟兄弟子,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挛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已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啊。

    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诉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9 应机

    白愁飞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见着了苏梦枕。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

    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种感觉是:

    ——这不但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个病得要死但却偏偏怎么病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说,这是个生命力极强的人。

    ——既然这个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痛苦:

    他决定杀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随行的还有五个人。

    其中四个人,自然是“吉祥如意”:

    朱如是。

    欧阳意意。

    利小吉。

    祥哥儿。

    另一个不详。

    “不详”就是他有脸又似没脸——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肉色的薄纱似的,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这人如果不是跟着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