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杜行远在程定山夺舍杜自迩当下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想,说不定没事。也许就是自迩闹他呢,自迩本来也最爱闹他了。
虽然他心里清楚,自迩断不会在这种事上闹他。
他们两人早就在先前换了配剑。
二人早预想若程定山夺舍到他们其中一人身上,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难以接受程定山拿到对方的剑。
杜行远的脑海在那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末,他决定直接假扮杜自迩。
若自迩没被夺舍,那自然第一时刻就会拆穿他,但若是程定山真夺舍在自迩身上,程定山必定很难猜到,从第一刻他便已经识破程定山了。
根本不需要更多的相处琢磨,毕竟,他才真正的是杜行远。
程定山自然不可能认得出他。
没人能比他更了解杜自迩,也没人能比他扮得更像杜自迩。那是他日日夜夜看着念着的人,是从在母亲腹中就携手至今的血脉至亲,已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还是不够。
他恨不得与杜自迩同年同月同日死。
程定山的夺舍却近乎毁了他这种执念,杜自迩的魂魄在哪里?白虎能救回师兄,他能唤回与他并蒂莲花般的自迩吗?
自迩的魂魄若在此界飘荡,又怎有可能不来找他?这才是他看咒术书籍的原因,他自然不是像程定山想的那样,想咒谁。只是在找,他与自迩的牵绊如此深,连灵魂都早已绑定彼此,为何他找不到自迩?是自迩被法器所缚,还是有别的原因?他们血脉相系,有没有可能从他的血,施什么咒,将自迩召回?
他愈找不到自迩,对程定山的恨意便愈深。每日每夜都在想着各种凌迟程定山的方法,却又觉得那些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程定山这回死个澈底,将程定山的魂魄禁锢住,锁进引雷法器中,放在当年师兄被程定山杀害之处,让程定山夜夜都受天雷劈打之苦,日间却以烈日唤醒他的灵魂,永世不得挣脱。
所有的事他都在暗地里细细安排妥当,在脑海里顺了又顺,本以为没人能知,却不想师兄果然能猜到别人看不出来之事。
自迩少时调皮,总爱与他互扮成对方瞒师兄,师兄被他们骗过几次后,认他们的功力愈来愈好,没想到好到连他此时刻意佯装,自认天衣无缝,也没能瞒得住师兄。
杜行远动手擦去颊边泪痕,「师兄何时认出来的?」
「那晚你为了让程定山吃那些味道奇特的餐点,连自己都没放过,跟着吃那些怪味道,却面不改色时,我便如此猜测了,行远,你对自己向来太狠绝。」郁远叹了口气,他身边如今亲近之人,一个个都是对自己下手极狠之人。
杜行远淡淡笑了笑,「若今日是自迩,未必不比我狠。」
「是如此不错。」郁远点点头,喝下一口茶,「但你仍与他不同。」郁远从前在苍山日日教导他们,就如同他们兄弟的大哥一般,怎会分不出来,「你们二人无论哪个,都是我不能没有的师弟。」
「师兄已猜到我今夜会行动。」杜行远这话是笃定语气。不但如此,师兄必也猜到他有何打算,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哪能不猜。」郁远叹了口一气,「你若是早晚会下手,那必定是今夜。」
「师兄。」杜行远突地跪了下来,朝着郁远便想磕头。他决定此举,对得起自迩、对得起自己,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师兄。
然而师兄还有白虎相伴,他却没了自迩。他只能对不起师兄了。
郁远生生扶住他,便是不让他磕,「你别想磕,你跟自迩,都还欠我欠得多,得一辈子做牛做马来还,想这样就同我恩义两清?太便宜你们了。」
杜行远闭嘴不言,仍是想磕头。他每日每夜地想方设法找杜自迩,都没能找到人,早就存着与程定山同归于尽之心,他不以为事情能够有什么转机。
郁远自然看出他的决心,硬是不许他磕头,「行远,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不阻挠,但是,记得好好回来。」
好好回来?杜行远苍凉一笑,他也想,然而没有杜自迩,他命里的曜日也同时消失了,他要如何回来?
两人同时听到屋外动静,知是程定山过来,便也不聊了,杜行远立刻站了起来,瞬间又化为他心里思念之人,将杜自迩的笑容挂在脸上。
找不到杜自迩,他便成为杜自迩。想引得那人出来说:「哥哥你这笑不够甜,不够像我,再多吃一根糖,才能更像我。」
恍惚之间,他像是看到杜自迩真将一根糖放在他手里,他无奈又欣喜地将糖收了起来,再偷个空与杜自迩一起吃糖。
但细看,哪有杜自迩,只有那令人厌憎的程定山,他转头进到灶房里帮忙,眼角微微渗出晶莹的泪滴。
*
杜行远转身进去灶房,发现郁远怎么搓都搓不成的长寿面,御厨早已巧手做好了,御厨并不知他才是杜行远,笑着跟他说:「小杜堂主,生辰快乐。」
杜行远笑笑说道:「谢谢,这面看起来真好吃,我想哥哥一定会很喜欢的。」
御厨摸摸鼻子,倒是没多说什么,他怕死现今的大杜堂主,一点都不想跟如今的大杜堂主多说话,像是又回到他初来魔道总坛一样。
杜行远将面端了出去,笑着招呼程定山:「哥哥,你得赶快来吃啊,你看这是什么?」
程定山神色冷淡,「不就是碗面?」
「师兄,你看哥哥,连自己生辰都记不得,还要我这做弟弟的帮他记,师兄你快念念他。」杜行远笑着对郁远告状。
郁远看杜行远这样,心酸得不行,虽然他也跟着装了多日,却险些破功,幸好肖扬在这时候走进饭厅。
肖扬知他们师兄弟有话要聊,不欲打扰,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如今听到饭厅动静,也知道他们没办法再聊,便走进饭厅。
「怎么了?」肖扬走进来,便往郁远旁边一坐,握住他的手。
郁远看向肖扬,总算能装下去,「行远忘记自己的生日,你说好不好笑?」
「该罚。」肖扬淡淡笑道。
郁远这才转向程定山:「是啊,连我身为师兄,都记得你的生辰,你自己记不得,不该罚吗?」
程定山看着桌上早有的茶水,想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自罚。
杜行远却说道:「如此也太便宜哥哥,哥哥难道不该今夜与我们痛快地多喝上几杯美酒?」
程定山有些讶异,「你不是喝不得?」
虽然少与双胞胎相处,毕竟是名义上的师父,还是同桌吃过几回饭的,程定山自然知道虽然他们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杜行远是酒量超群,杜自迩却是喝不得酒。
杜行远笑道:「哥哥都忘记我早就能喝酒啦。」
程定山怕自己露馅,连忙说道:「你酒量还是不好吧。」
杜行远笑道:「所以要哥哥帮我喝啊。」
郁远也笑,看向程定山:「你确实该罚。」
*
一顿早饭在虚情假意的笑闹中过去。几人分开行动,郁远去找喻劭关心一下近况,毕竟喻劭肚子如吹气一样愈来愈大,卜烈植也把过脉,说是随时可能生产,竟是已近临盆了。肖扬去找胡蝶议事,让胡蝶代回个不愠不火的信函给傅安宁,至于杜行远则带着程定山回了他跟杜自迩的居所。
「我准备了东西要送哥哥。」杜行远笑得灿烂,一如杜自迩。
「什么?」程定山淡淡说道。
「这个。」杜行远将一个小巧的法器放到程定山手里,「哥哥一定会喜欢的,我先前准备了很久。」
程定山看着那法器,以金属制成宝塔的模样,精巧到可以放在手心里头,上头有系绳,看起来是件挂饰,「这是?」
「引雷法器,本来在藏宝阁里,我前阵子瞒着你,跟尊上要来的。」杜行远笑道,事实上他确实是从藏宝阁找来的,但他根本没有跟白虎要,这种事情他们早有默契,白虎没说不行,那就是要把程定山让他解决,手段方法他自己决定,「它能将修士的灵魂锁进去,夜里引天雷相劈,日里烈日唤醒,是很好折腾人的法器,我想哥哥你一定会喜欢的。」
程定山确实是喜欢。他忍不住想,若他有一日能够诱得郁远或肖扬的灵魂,最好是两者一并关入法器,让他二人受此磨难,如此该有多好。
「哥哥不喜欢?」杜行远笑着问道。
程定山知道自己再如何都要响应,「喜欢的。」
「我帮哥哥挂在腰间。」杜行远亲手将那挂饰系上程定山的腰间,「好啦。」
「谢谢。」程定山摆弄着那吊饰,还是不忘说句谢谢。
「希望哥哥很快就能用上这份礼。」杜行远笑着说道,唯有他自己才知这话多么别有深意,「哥哥就没有礼物送我?」
程定山根本不记得是他们生日,自然更不可能准备什么礼物,他夺舍至今,还处于不敢主动接近魔道任何事务的状态,怕一接触便会露馅,如今要去哪里生个礼物送杜自迩?
「算啦,晚上哥哥多喝点酒,多罚点便是。」杜行远笑道。
程定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杜行远的笑容更深了些。
*
郁远到喻劭院里时,喻劭正在院落里自己与自己对弈,棋盘上已有许多黑子和白子,喻劭正在一颗黑子、一颗白子慢慢地下,见到他来,微笑地叫了声师叔,人要起来迎他。
郁远怎可能让他起身相迎,连忙摆手,「不必、你坐着就好。」
「我泡茶给师叔喝。」喻劭笑着说道。
郁远自然也不会要一个怀有身孕的后辈做这些,「那也不必,我方才已喝过许多茶,你下你的棋便是。」虽然他对下棋总是头疼,毕竟他没耐心也没心思去钻研,但坐在这里与喻劭聊聊天,还算是可以的。
喻劭点点头,如今腹部虽然已经极大,衣袖下露出的腕骨却仍是纤细得跟以往一样,他一子一子缓慢而优雅地下着棋,淡淡说道:「傅安宁又给我寄信了。」
郁远眉头一挑,「喔?」
「不外乎都是那些话,师叔以前看过的那些。」喻劭一笑,「我常在想,我以前怎么会傻得信他对我有真心实意?」
「谁没笨过?」郁远想宽慰喻劭,「你哪傻得过我,我还被自己师尊除掉,连自己最心爱的兽宠都差点没保住。」要是没有扬扬彼时拚死一搏,哪来今日的他?「你比我聪明那么多,之后的路肯定会比我好的,你放心吧。」
喻劭如何能不明白这是郁远安慰之词,他不以为自己能有师叔这种命,然而他还是能领会对方的心意,点点头,笑了一笑,本来持着黑子的手却突然缩了一下。
郁远发现他差点没掐住黑子,「怎么了?」
喻劭表情微变,却又很快回复适才的冷静优雅,「没什么,师叔,我恐怕是要发动了,烦请师叔将卜堂主请过来吧。」
郁远险些原地跳起来,立刻拿起玉球给卜烈植发消息,让卜烈植不管如今在哪都赶快回到这里来。他则看向喻劭,有些慌乱,「我的好师侄,你得告诉我,该备些什么。」
他在仙门行走多年,到哪里都是一派悠然,连在其他门派山门口插剑,都带着笑意,可是如此面对喻劭这临时可能要产子一事,却慌得很。
喻劭倒是不急不徐,他方才痛过那一下后,至今还没第二下来,应该没那么快,「师叔莫慌,外面不是有人?」他深知魔尊会放到这里的人,必定可以信任,「师叔帮我请他们进来,我来交代他们。」
郁远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脑,被小师侄这突如其来的发动给弄懵了,「好,我立刻去。」
郁远把人领进来。喻劭便带着人进他房里,有条不紊地要人烧热水,烤热剪子、刀子、针……等等物事,还让人在地上铺上垫子,其间挺过好几波痛,他都看起来还游刃有余。
郁远心慌得要命,又不敢走来走去怕让小师侄更紧张,只能坐在喻劭身旁,看着喻劭也坐在椅子上吩咐这、吩咐那,在看喻劭脸有些泛白时,伸出自己的手。
「小师侄,你要是疼,咬咬我的手吧。」他心道这疼一定是椎心刺骨之痛。
「师叔,对逆天修仙之人来说,这种疼痛算不上什么。」喻劭笑笑说道,唯脸色又白了几分。
事实上是疼的,然而师叔又不是那个造孽之人,咬师叔做什么?至于咬傅安宁……咬傅安宁又能解什么恨?他抚着肚子,想要露出笑容,一波阵痛却刚好到来,疼得他得硬生生忍过这波。
郁远真没这么慌过,小师侄既不让他咬,看起来又这么痛,他不想要添乱,索性到一旁的桌案去,拿出画具开始作画,他的心不定,也画不出什么来,只是能够不惹事。
幸好卜烈植很快便走进来,后面还跟着重望明,郁远见到他们两人进来,心里便安定了,收拾好画具,到门外去等着喻劭产子。
喻劭生为男人,不像女人有产道,必然要剖腹取子,方才才让人准备那么多器具。郁远也不知道这剖腹取子要多久时间,他只一直听到卜烈植说给我刀子、给我剪子……没有听到任何重望明的声音。他倒是有些讶异蛊王弟弟在这特殊时刻竟然乖乖巧巧,没有掉链子。
但迟迟没有听到新生儿啼哭的声音,郁远有些紧张……这到底生得如何?
他正急着想冲进去,重望明正好探门而出,脸色难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郁远着急地问道。
「孩子应该是昨天晚上就被自己的脐带把自己勒死了,郁远哥哥,我头次替人产子,结果遇上这种事……」重望明一脸颓丧。
郁远没空安慰蛊王这孩子,他想去看看小师侄,正想进去,便又听到重望明说道:「下回换你产子,我必定要看到活生生的宝宝,好吗?!」抬着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看着他。
看来蛊王这孩子确实不必安慰,郁远难得无情地忽视他,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