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答我。”◎
天光澄亮, 码头上人来人往,或大小的船舶停泊在岸边,浪潮起伏,海风里透着淡淡的咸味。
马车停稳后, 虞欢扶着春白的手下车, 齐岷侧目,看见她穿着一袭葱绿地妆花纱裙, 本就白的皮肤被映衬得更光洁透亮, 似阳光里的一捧春雪。
齐岷移开眼,叫来辛益安排行船。
码头上行人正多, 或是要启程的,或是刚登岸的, 熙熙攘攘, 有小贩摆着摊, 吆喝着卖一些熟食或刚从海里捕来的生鲜, 虞欢环视四周,很快被一卖海货的小贩吸引。
小贩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渔夫, 皮肤是日晒雨淋后的黝黑色,正坐在船头,弯腰扒拉着渔网上的猎物。
他坐着的, 是一艘破旧的渔船,桅杆上挂着的旌旗却很新,上面画着个六岁多大的孩童, 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重金寻子。
虞欢蛾眉微蹙。
齐岷跟辛益交代完行船时要注意的事项,转头去找虞欢时, 发现人不见了。
心头登时一凛, 齐岷目光迅速在人群里搜寻, 很快在一艘渔船前发现虞欢的背影。
齐岷皱眉,走过去,看清那艘渔船后,脚步微收。
“丢了多久了?”虞欢仰头,看着桅杆上的画像。
“有大半年了。”
“官府不管吗?”
“管倒是管过……可是一直找不着人,丢的孩子又多,就怕是管不过来了。”
渔夫看虞欢半晌不语,搓起皲裂的手:“贵人可见过这样的孩子吗?”
虞欢摇头。
渔夫脸色一黯,很快又恢复,讪笑两声,似已习以为常。
虞欢看向他:“我要是见着了,会告诉你的。”
“诶,”渔夫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他今年六岁,叫毛毛,有三尺高,走丢那天穿的是件藏蓝夹袄。哦,还有,他那双眼睛特别大,跟他娘亲一样!”
说到这里,他眼里突然含了泪花:“贵人要是看见了,一定跟我说一声,我就在这儿卖海货,天天都在的!”
“嗯。”
虞欢答应,低头看向渔夫跟前的鱼篓。
“给我称一只螃蟹吧。”
“诶!”
春白看着被渔夫用草绳五花大绑的螃蟹,手伸过去,哆哆嗦嗦,不知该朝哪里下手。
虞欢便要拿,另有一只大手从后而来,抢先一步拿过螃蟹。
虞欢回头,看见齐岷冷峻的侧脸。
“大人?”春白一愣,忙屈膝行礼。
齐岷扔了块碎银给渔夫,向虞欢道:“跟上。”
离开人群,朝着码头另一侧走去,齐岷问:“买螃蟹做什么?”
“吃啊。”
“观海园里的螃蟹够王妃吃一年。”
“哦,那就先养起来,跟我做个伴吧。”
齐岷瞄来一眼。
虞欢没看他,脸上是很认真的神色。
码头另一侧,停着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后,齐岷把螃蟹交给辛益处理,春白因听虞欢说要养起来,便跟去帮忙。
虞欢跟着齐岷走进最里间的船舱。
船舱不大,然而床、榻、几等家具一应俱全,船窗开着,咸湿的海风吹入舱内。
齐岷把一份画卷放在案几上,提醒:“王妃的休息室在隔壁。”
虞欢环视着舱内,漫声应:“不是你叫我跟着?”
齐岷回头,不知虞欢靠近,差点撞上她额头。
齐岷后退一步。
虞欢挑眸看他一眼,走向窗前。
船已起航,外面是被阳光映照得金辉闪耀的海面,天空白云舒卷,尽头处飘着一两艘渺小的船影。
虞欢想起码头上那一艘破旧的渔船,问:“登州孩童走失一案,跟东厂有关吗?”
齐岷似没想到她会这样敏锐,眉微挑,略一沉默后,道:“大概。”
虞欢转回头来,背靠着船窗:“东厂跟程家有关?”
齐岷淡声:“在查。”
虞欢眼眸微动,正要再问些什么,舱外突然进来一人,看见虞欢,明显意外。
齐岷看向来人:“进。”
张峰抱拳,领着一身着短衫的男人走进舱内,向齐岷道:“头儿,船工带到了。”
齐岷嗯一声:“说吧。”
张峰迟疑地看向虞欢。
齐岷示意无碍,张峰便点头,转身向那船工问话。船工有些惶恐,跪下来向齐岷行礼后,说道:“那天是五月初三,海上来了一场暴雨,小的因怕自家那艘旧船抵不住风浪,便躲在观海园底下的礁石后。待得雨停,小的撑船出来,便看见有一艘大船停靠在海岛前,当首的是观海园里的二管家,后头跟着一溜仆人,每人手里都拿着鞭条,正赶着一群小孩往海岛上走。”
“小孩有多少个?”
“大概有十来个。”
齐岷拿起案几上的画卷,打开以后,拿给船工辨认:“可是画上这些?”
船工看向那画卷,见得上面整齐地画着许多孩童的相貌,有的年龄大些,约莫十岁出头,有的面孔还非常稚嫩,大概就四五岁。
船工认真看了一番,苦恼道:“那天刚下完暴雨,天色阴暗,加上离得又远,小的没能看清那些孩子的长相。”
张峰皱眉,道:“登州孩童走失一案关系重大,你若知而不言,事后追究起来,当心性命不保!”
船工大震,忙磕头说不敢欺瞒。
齐岷放下画卷,示意张峰带人离开。
舱门关上后,虞欢看向案几,画卷没收,翻开的那一面上画着个六岁大的男孩,扎着总角,圆脸盘,弯眉底下是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虞欢认出来,这个孩子叫毛毛。
在码头卖海货的渔夫再次浮上心头,虞欢想起他说孩子眼睛跟娘亲一样大时眼里泛起泪花的样子,问道:“如果这些孩子是被东厂抓走的,会怎样?”
齐岷没回答。
虞欢脑海里闪过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道:“会跟东厂人一样,成为太监吗?”
舱外浪声起伏,船身微微晃动,齐岷面无表情,道:“会。”
“哗”一声,海浪拍打船舷,虞欢扣在窗沿上的手指收紧。
齐岷弯腰,收起案几上的画卷,舱里的光线并不昏暗,可是齐岷的侧脸轮廓晦暗阴沉,像是被笼罩在一层阴霾里。
虞欢心里莫名感到一种颇为尖锐的刺痛,低声道:“你以前在东厂里待过?”
齐岷在案几前坐下,提壶斟茶,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虞欢于是知道是了。
“在那里待过的人,都会被净身吗?”
虞欢走过来,在案几另一面坐下。
齐岷把头一杯茶放过去,语气淡然:“想问什么?”
虞欢捧起茶盏,并不绕弯子:“你有被净身吗?”
“若有,你还缠着我吗?”齐岷放下茶壶。
“谁缠着你了?”
齐岷看着她:“回答我。”
虞欢一怔,对着他肃然的眼神,内心突然有一些震动。
齐岷的模样并不凶,却很认真,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认真的眼神对待她,像是一种考验,又像是单方面的等待。
虞欢想起自己所问,良久以后,回答道:“我可以接受的。”
齐岷挑眉,眼神明显意外而狐疑。
虞欢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那种事情,本来也不怎么快乐。”
说完,虞欢举杯就唇,小呷一口热茶,脸色平静寡淡。
齐岷的反诘像一根刺,梗在了喉咙里。
原来,那种事情并不快乐?
可如果不快乐,她又何必一再纠缠着要欢爱一场?
齐岷别开眼,大概猜出那句“不快乐”的真正缘由——并不是欢爱不快乐,而是燕王没有给过她多少床笫间的快乐。那些本该属于有情人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的瞬间,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人的狂欢。
而她,仅仅是提供狂欢的对象。
不知为何,齐岷心情忽然很沉闷,像是吞了一大块石头。
屋外传来敲门声,这次来的是春白,虞欢放下茶盏,起身道:“大人不必沮丧,我从来不说谎。”
齐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安慰”他。
“岛上不安全,别乱跑。”齐岷没解释什么,提醒道。
虞欢嗯一声,回头承诺道:“我会跟着你的。”
天光清澄,虞欢并没有笑,可是眼睛里亮荧荧的,盛着光芒。
齐岷握在茶盏上的手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眼,道:“嗯。”
作者有话说:
欢欢目前想要的就是一场自由的恋爱,结果不重要,但是指挥使的爱情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轻易开始,开始就不会罢休,所以两人还得磨一磨。
一边暧昧一边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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