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赌气
赵亦在社交场合, 一不负责破冰,二不负责接话, 是那种可以任凭场面冷掉, 特别擅长把天聊死的选手,沉默永远比寒暄让她觉得自在。 但现在,她突然不作如是想了。 柏钧研听完她的话, 一直没有搭腔, 很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随即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单调枯燥的白噪音,赵亦渐渐如坐针毡,想着是不是应该主动发掘一些话题来聊,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擅长。 他可以跟她从巴伐利亚的啤酒说到江宁织造的染坊,她有什么比较娴熟的领域?现场推导欧拉方程给他听? “到南京还有238公里。”最后, 她看着路边指示牌, 僵硬地开启了对话。 再次,又只得到一个“嗯”作为回应。 就算赵亦再迟钝,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疏远和冷淡。兴致勃勃说要送她, 又莫名其妙不搭理她, 她解读不能,干脆放弃, 原本她就不擅长解读人心。 僵坐了片刻, 打开手机, 搜了搜附近的交通枢纽。 “前面, 下一个休息区,有长途巴士站。” 这次柏钧研没有再“嗯”,扫来疑惑的一眼。 “很晚了,你不用一直送我到家,坐巴士也很方便。” “哦。” ……这次他改哦。 夜里十点,高速休息区灯火通明,货运司机扎堆吃着宵夜,长途旅客匆忙拖着行李。赵亦担心买不到末班车票,车一停立刻要开门,柏钧研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 “等着。” 他压低帽檐径直走远,车门关得干脆利落,赵亦只好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等了一会儿,开窗。再等一会儿,开音乐。俏皮的王菲告一段落,换成了惆怅的邓丽君: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关音乐。 坐立不安,直到熟悉身影重新在夜色中出现。宽肩长腿,把一身半旧的工装制服穿得焕然一新,映着灯火辉煌的背景,像特意策划过的演唱会开场秀。 赵亦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能圈粉。 衣着朴素出现在日常生活场景,不但没有泯然众人,反而更加惹眼。幸好是晚上,休息区没什么人。 柏钧研上了车,将一大杯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放进赵亦怀里。 “……车票呢?” “卖完了。” “……这么快?” 正逢一辆长途巴士换客,神情疲惫的旅客络绎不绝下车,去洗手间、便利店,以及远处的巴士售票站……明明还看到有人在排队…… 赵亦疑惑,但他已经挂挡驱车离开,车重新回到了高速路,她呆坐片刻,打开了盛关东煮的高筒纸杯。 夜里十点,确实有点饿。 关东煮的味道纯靠一锅高汤,就算休息区的便利店,口感也坏不到哪里去。赵亦趁热吃下去半杯,渐渐放慢了速度——吃完之后又会无事可做,头疼不知该怎么聊天。 “鱼丸,”他忽然开口,“有我两串。” 赵亦嘴里正咬着最后一颗鱼丸,听到这话呆住: “……你没说,我都吃了。” “那就章鱼丸。” “……也吃了。” 他看她一眼:“魔芋丝。” “……” “也吃了?” 这个倒还有,但她看看杯中汤汤水水,魔芋丝黏黏糊糊,和她啃剩下的豆腐包混在一起…… 赵亦把头一埋,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反而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柏钧研投来惊异的一瞥。 “也吃了。”赵亦把脸埋进杯口,连汤都一起喝下去。“我很饿。” 小插曲之后,气氛莫名变得松快,柏钧研嘴角微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足足两人份。这样都吃不胖,你比我适合混娱乐圈。” 赵亦撑得说不出话。两人份你不分开装! 他继续笑,笑完忽然轻叹了一声,说: “赵亦,我大你三岁。” ……嗯?这是什么开场白? “也许见识比你更多,也许并非如我所想,因为你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小姑娘。” 赵亦偏过头看柏钧研。他的脸上没有调侃,只是在平静地叙说,平静得近乎郑重。 “从我的人生经验,或者说教训,有些坑,该跳出来的时候,就要及时跳出来。” ……?? “这样,你才能继续往前走。” ……??? 这到底是什么话题走向,为什么天外飞仙地来了这么一句。柏先生,您才是一位神秘的先生…… 不过赵亦确实认同他的说法。可以说,她感同身受。 “很有道理,但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原因身不由己。” “比如?” “比如……”赵亦低头看看手机,程小雅今晚就没打算放过她,消息一直往外蹦。“比如,我有一个朋友。” 赵亦的性格,很少愿意跟人聊天,如果有人来找她倾诉,也不会提供任何安慰。 她习惯提供解决方案,一种不行换另一种,这才是理性高效的解决方式。然而程小雅这场单相思,完全穷尽了她所有的理性方案,最后赵亦不得不缴械投降,单纯地扮演一个倾听和抚慰的角色。 永无进展。她对肖湛这个跳不出来的深坑深恶痛绝。 正好他提出了这个话题,于是她也难得兴起了聊天的心。 “我有一个朋友,在12年前,对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一见钟情。” 赵亦靠着车椅背,月亮静静照耀,正如十二年前的夜晚。程小雅半夜钻到她床上,差点被她抓着胳膊从上铺丢下去,然后她摸到了满手的泪水,那个总是元气满满的美少女,把脸埋进她的臂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小毛,我怎么办,我是真的喜欢肖老师,我想和他在一起。” 赵亦一个十四岁的晚熟儿童,情窦未开,和任何人身体接触都觉得不自在,又不能雪中不送炭,只好浑身僵硬任凭程小雅抱得死紧。窗外明月高悬,她和溜圆的月亮大眼瞪小眼,心里头杀气腾腾:这叫肖湛的怎么这么讨厌! “十二年前?成年了么?合法么?师生恋,合法也不合适?”柏钧研冷冷来了一句。 赵亦诧异于他的敏锐。 “你怎么知道……对,她喜欢的,是自己的老师,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属于伤风败俗。” “小孩子不懂事,可以原谅。” “对方也没做错什么。” “勾引未成年学生,作为一名成熟男性,这已经不是做错,”柏钧研轻撇嘴角,“是下作。” “不,那位老师,自始至终态度端正,是我那位朋友一意孤行,给对方带来很多困扰。” “……” “一见钟情,一厢情愿,整整十二年。” “……” “前段时间她醒悟了,想要走出来,但是十二年,不管是爱情还是执念,都已经生了根。你种过树吗?超过十年的树木,再移植的成活率非常之低。这种情况,要怎么继续往前走?” 赵亦很少说出这样感性的对白。也许是月色正好,音乐正好,人也正好,连空气中湿凉的温度都正好,她才愿意这样娓娓道来。能让她挂心的人不多,程小雅已经傻成了这样,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赵亦说完,重新归于沉默,发现柏钧研也沉默着。不知是否因为月色的缘故,他的脸色冷寂如霜。 “难道,就打算连根烂在那个坑里?”许久,他说。 “最近,他们重新见了面,那位老师表达了追求之意。” “……哦,恭喜。” “但我那位朋友,还有点犹豫。” “犹豫?呵,十几年心愿得偿所愿,她应该高兴。” “是很高兴,其实,那位老师也没什么不好,年轻英俊,前途无量,认识这么多年,人品也算可靠。” “哦。那不挺好。” “但我担心她乐极生悲。不过,感情这种事,局外人没有资格做出判断,最终怎样还得看她自己,是不是?” “问我?我也不过是个局外人。” 柏钧研一打方向盘,车辆出了高速路,指路牌在眼角闪过,距离南京已经很近。 …… 赵亦终于得出了结论:柏钧研这个人,解读不能,阴晴不定。 突然就热络了,突然又冷落了,搞不懂他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个什么进程。她只是接了程小雅一个电话,大明星突然就心情欠佳。然后吃了一大桶关东煮,他又多云转晴。再随口聊了两句,人家居然还甩起了脸色,连“哦”都不再施舍,一路沉默将她送到了市区。 “就送到这里,地铁还有末班车。” “行。”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白。说完他直接靠边停车,风度倒是还保持着,走到副驾一侧给赵亦开了门。 高大的男人将手搭在门上,门打开了一窄条,说不准是想让她过去,还是不想让她过去。唯一能说得准的是他心情一定不好——帽檐下一双墨黑双眼,映着清冷夜灯,莫名给人夜宿深山、遭遇猛兽的错觉。 赵亦难得体会到一丝怯意,居然没敢开口叫他让开,只试探着将车门推开一些,然后伸出一只脚,侧着身子慢慢从他身边蹭过去,逃也似地跑进了地铁口。 直到站在地铁车厢,她才咂摸出他眼神里那点赌气似的意味。 所以……少爷他到底在赌哪门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