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寒蝉(3)
题记:谁之错?就像一个水坝决口,也许是坝没修牢固,也许是水太大了,也许是天降暴雨,也许是地震裂缝……也许是综合了所有问题爆发了。一次次的采访后李锋芒都想写记者手记,想警示那些盲目的、被蒙蔽的、心存侥幸的人,但又有几人能全面考虑呢。面对这个“黑社会打手”的母亲,一个下午都是惋惜与心疼,还有这个“谁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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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刚才采访任师傅的重点记录了一下,半个小时过去这个女人也没来,李锋芒起身把房间门打开,楼道里静悄悄的,拿起手机想了想没拨出又放下,他能感觉到,她肯定来。
又是十多分钟,李锋芒拿起卷宗又低头研究了一会,不觉间房间就多了个人,等这个女人沙哑的声音说:“你好,”他被吓了一大跳——房门开着,从楼道到进房间,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就进来了。
“你好,你好,”李锋芒只是愣了下马上就站起来:“请坐,我是《河右晚报》的李锋芒。”
毫无预兆,这个女人普通就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记者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
李锋芒再次被吓住,在五年的记者生涯里,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发生,赶紧上前伸出双手拉起这个女人:“你先坐下,这个不敢当,你这是干什么?”
这个女人就像突然没了骨头,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到了李锋芒的双手上,但他就是轻轻一拉,便把她“放”到了沙发上,一米六多的个子也就几十斤重而已——李锋芒心里说,她怎么瘦成这样。
让这个女人坐好,李锋芒过去把房门关好,再回身给她倒了一杯茶:“你先喝杯茶,不着急,咱慢慢说。”
这个女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架势又要出溜到地上下跪,李锋芒赶忙上前摁住她的肩膀:“首先,我不是法官,就是法官也不能跪,”顿了顿,李锋芒有些急了:“大姐,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请你出去了啊,咱好好聊会,我就是了解情况,再找机会给你找公平,好不好?”
看她点头,李锋芒才放手坐回桌前,拿出采访本,拿起笔想了想才开口:“我就叫你大姐吧,我也不提问了,就你儿子的事情,你知道的就说吧,无所谓怎么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行。”
她放下茶杯,理了理额头的乱发,眼泪已经滑落脸颊,李锋芒注意到她消瘦的脸庞一点血色也没有,头发大多都白了,而判断她的年龄也就四十岁左右。
随后,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李锋芒脑海里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一弛帮间为抢夺地盘而掀起的刀光血影之争中,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呻呤着倒下去了,这一幕就发生在一年前的北江市街头。这个女人与她的丈夫曾经都是北江市纺织厂的职工,后来一起下岗,买断工龄两口子开了个卖糕点的小摊,勉强维持生活,许宏是他们的儿子,独生子。
有个凌晨,这对夫妇把第二天要卖的糕点面粉配料收拾好,刚睡着就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是北江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打来的,说许宏受伤了,伤势很重正在医院抢救。两口子赶紧起床去了医院,到了急诊室门口,发现几个酗子浑身都是血迹,呆呆站着。
她上前拉着其中一个问:“许宏呢,怎么回事啊?”酗子挣开她的手,默默往抢救室指了指。
这对夫妇并不知道,就在一小时前,在市区五一路的街心花园,两个黑帮团伙火拼,他们的儿子许宏属于豹哥这个团伙的成员,结果被另一伙黑帮成员砍了数十刀。
随后赶来的大批豹哥成员把另一帮人砍散后,许宏才被送到医院,领头的老大扔了些钱就扬长而去——他们试图通过这次火拼,把北江市另外一个黑帮赶尽杀绝。
夫妻俩扑到抢救室,许宏已经不能张嘴说话了,但身体还在微微颤动,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血口子,门牙都被砍掉了,脸上有两道口子,肉都是往外翻,其状惨不忍睹。
他看到了父母,眼神中全是留恋——许宏刚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时候,还能说话,他就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了急救医生。
这对夫妻被医生推出抢救室的门,她说当时她与丈夫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约半小时后,医生出来对他们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许宏就这样死了,年仅十六岁。
这位大姐说着哭着,其实这个事件发生与过程李锋芒在卷宗中看过,但很多细节在她沙哑的嗓音中,尤其混杂着不停的哭泣,李锋芒不寒而栗。
叙述的时候,李锋芒不忍她再伤心、好几次都想制止:“你不要说这些了,说重点吧,”但他是记者,必须采访到这样的伤心,才能让自己的文字去打动人,从而达到新闻报道的作用。
看她说完这段话停住,李锋芒把桌上的纸巾盒子递了过去:“大姐,节哀顺变,”然后又给她添上茶水。
估计她的嗓子有问题,在说话的时候不停喝水,要不就沙哑到发不了声音,李锋芒很心痛,真想啥都不让她说了,但有时候倾述也是一种解脱方式,就拿着笔默默记录着,任由她接着往下说。
徐宏上到初二时,因成绩不好,不愿意读书就辍学了。孩子比较娇惯,尽管是寒门,但家里能尽量满足许宏的要求,这样教育的结果就是让徐宏非常霸道。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家,把书包摔到桌子上:“我不上了!爸妈你们不要劝,否则我就离家出走,说到做到。”
“一点办法也没有啊,我跟他爸都给他跪下了,就是不去学校了,”这个女人抽出一张纸,擦了擦眼泪,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看杯子的倾斜程度,李锋芒马上站起来过去又给添上。
“谢谢你啊,孩子走后,我天天去他坟上哭号,把嗓子弄坏了,说话就得喝水,要不就火烧火燎的,”这位大姐又喝了一口水,李锋芒就把水壶放到了她跟前。
接下来的叙述卷宗里没写,李锋芒开始认真记录:
一个十三四的孩子,能干什么呢,先是在糕点铺子帮忙,但不到一年他就腻歪了,嫌赚的少,又没白没黑的辛苦。
于是夫妻俩托亲戚给徐宏在一个学校找了个当门卫的活儿,这个亲戚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虽然年纪小,但徐宏发育快,个子一米七多了,穿上门卫制服也像模像样。
刚开始他每天都兴奋,按时上下班,夜班还记得给家里报平安,只是好景不长,很快就开始懒散,有时候三五天也不回家,问他就不耐烦——加班,换班,别问了。
不到三个月,徐宏就出事了——跟学校的几个混混学生发生了冲突,他打了人家,后来人家也打了他,亲戚为了避免事端,就让徐宏辞职离开了学校。但这个事情,亲戚没给徐宏的父母说,以为孩子回家会对父母讲清楚,而这时候的徐宏对于自己在外的事情,对父母干脆只字不提,他们夫妻也因此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徐宏死在医院,他们夫妻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在黑社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豹哥的引诱。
一杯水又喝完,徐宏的妈妈伸手又倒满一杯:“我的儿子很孝顺的,后来他拿回家的钱就多了起来,我们一直以为是学校给他涨工资了,都给他攒着,想着给他将来搞对象结婚用。”
李锋芒心里嘀咕了一声:好我的糊涂大姐啊,这叫孝顺吗?一个儿子孝顺的标准不是拿回多少钱,而是他勤奋努力走正道,常回去陪父母,想父母所想……这个不能说出口,也许每个父母对孩子孝顺的标准也不一样吧,努力让自己不走神,李锋芒继续记录。
徐宏很快就带了个女孩回家,大姐说到这里眼前似乎一亮:“很漂亮,尽管是外地的,但嘴巴甜,我跟他爸爸都很高兴……”
不由李锋芒又心里嘀咕:“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带女朋友回家,你们还高兴,再者,这个女孩肯定是在KTV上班的……”
大姐又喝一口水:“徐宏说这姑娘在北江市打工,我跟他爸爸还商量要不来我们店里干吧,但这个想法刚跟儿子说出来,他就笑了,说人家姑娘一天赚我们一个月的钱。”
李锋芒停住笔,他儿子这样的说法难道他们还不疑心吗?
大姐叹口气:“我跟他爸爸很惊奇,尽管家里的店面不大,但老主顾很多,一个月也能赚三五千多,这个姑娘干什么一天能挣这么多?”
是啊,李锋芒心里说,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问,儿子就发火了——赚钱的门道多了,我朋友出去摆平一件事,老大就给了他一万块。”大姐说这时候他们才有所警觉:“但我们想一个半大的孩子,也就是道听途说罢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当时已经在KTV当保安了。”
不约而同,俩人同时叹气,只是李锋芒的声音大了些,这位大姐马上说:“我们的教育是存在问题,可是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被拉入帮派,被吸收进这个黑恶势力,全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吗?”
李锋芒摇摇头,他的内心很挣扎——从法律角度确实不是父母的错,可是徐宏从辍学,或者再往前追朔,父母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