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夜宿
在昆吾界不能示于人前的样貌,此刻反倒成了叶残心最有利的条件，甚至都没等他开口，对方便主动透露出不少消息——例如此处乃是不梦洲寒山领地，血异族世代居住于此,最先开口的老头正是这一辈的寒山族族长路奇。
同时他们也了解到,北溟如今并非魔族一家独大,两千年前魔皇立了无殇、孤月、霜骸三位魔君与他一同管理北溟,其中孤月君出身魔修，而霜骸君则是妖族。
不梦洲便是霜骸君胡悦的领地之一。
随着统治阶层格局的转变，现如今在北溟，人魔妖三族混居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不过阶级差异依旧根深蒂固,在这片终年飘雪的大地上，只有纯血统的魔族妖族跟高阶魔修才是上等人。
占了魔纹跟暗红色瞳孔的便宜，叶残心被他们误认为是纯血魔族，因此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恭敬。
“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问完大概，叶残心抬手一指身后。
小姑娘登时瑟缩了一下，韩卿安抚地拍拍她后背。
“哑仔是我们族里的孤儿，无父无母又天生不能说话，正逢海神祭,她趁人不注意跳上祭台玩耍，然后被浪卷走了。”
路奇解释道，“多亏两位大人救了哑仔一命,小人感激不尽！”
说着，他又开始朝两人磕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磕。
帷帽下,韩卿垂眸，目光在哑仔双手双脚上扫过。
虽然肿胀青紫难以辨认，但那上面分明残留着绳子捆绑的痕迹，可见路奇没说实话，至少她绝不是自愿跳上祭台的。
“哑仔，到阿爷这里来。”
路奇冲哑仔张开手，“不要老是赖在大人身上，来。”
然而哑仔并不买账，小手在韩卿衣襟上抓得愈发紧。
叶残心回头乜她一眼，抬起手打算将哑仔抱走。
韩卿连忙侧身避开。
叶残心一愣。
“想办法在此地借宿。”
韩卿传音道。
虽然不知悲剑此时有没有被取走，但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总要试着找一下看看。
叶残心目露了然，回头又去交涉一番。
一个时辰后，他们二人加一个哑仔便随着血异族的小船靠了岸。
上了岸，穿过一片霜雪皑皑的松林，血异族的村落很快出现在视野当中。
依山傍海，换做别处该是座风景异常秀丽的村庄了，但在北溟却没这一说。
这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有黑白灰三个主色调，就连松树的针叶都是墨色的，暗沉无比。
村子里共有八十余户人，平常靠渔猎为生，附近山中盛产血石与断浪岩，村人也会采集这两种矿石用于每年上供。
虽说是借宿，但韩卿另有目的，不想住在人多的地方，恰好血异族的人对他们俩也一副忌惮颇深的样子，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两人被安置到了村后一处位于半山腰的独栋屋子。
在送来食物跟一些生活用品后，路奇离开了，走时还带走了哑仔。
哑仔用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看了韩卿一眼，不哭也不闹，起身跟着路奇走了。
韩卿走到门口目送，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下山路上才收回目光。
“不放心那个孩子？”
叶残心开口问道，同时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自地炉内累好的木柴上腾起。
“没有。”
韩卿摇摇头，关上门走到地炉旁盘膝坐下，把冻得有些发僵的手伸到火上取暖，“人各有命，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
方才路奇要带走哑仔时她曾搂住哑仔肩膀，若那孩子不想走，自可以顺势留下。
但她没有。
她选择跟路奇离开，那是她自己的决定。
“那为什么突然想在这里借宿？”
叶残心不解道。
“因为这里是不梦洲。”
韩卿把手翻了个面，将烤到干烫的手心翻上来接着烤手背，“我依稀记得在一本文献上看过，悲剑孤舟云缺是妖族出身，生前曾久居不梦洲。”
“所以你想探知悲剑的消息？”
叶残心眉尖一挑，“不梦洲可不是一个小村落，要在整片陆地上寻找一个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韩卿淡笑道，“孤舟云缺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想这片陆地上必然会留下些与他相关的传说，我们只要循着传说的指引去找，相信总会找到目的地的。”
“既然你想探听这个，明日我去找血异族的人问一下。”
叶残心道，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木柴丢进地炉中。
呜——
忽然一阵古怪声响自屋外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屏息凝神朝外听去。
那怪声停了片刻，隔了约有一炷香后才再度响起，听起来似风声穿林又似怪鸟夜啼，迂回盘旋于屋外。
韩卿下意识又要用神识去探，然而跟之前在海面上一样，神识至多探出去几尺就再也挪不动了。
“这地方真邪性，难道魔气还能克制修士的神识？”
她蹙眉道。
“是这样没错。”
叶残心手指一挑，几道无形剑气将韩卿团团围住，“别说你，我的神识在这里也受限制，在这儿待着别动，我去看看。”
“别去。”
韩卿一把拽住叶残心的手。
叶残心凝眸看向韩卿。
韩卿冲他一挑眉，“谁告诉你神识探不出去就没法子知道消息了，老实坐好等着。”
叶残心莞尔，走回韩卿身边坐下，“看来你已经有应对之策。”
韩卿笑笑，指尖拂过云水戒，自里面依次取出铸造台跟几样材料，只鼓捣了一会儿就做出六只活灵活现的金属燕雀。
在这期间，屋外的怪声一直没有停过，偶尔还会有细碎咀嚼声夹杂其中一并传进来。
“一点灵台开眼界，万物清明入我怀。”
口诵灵诀，韩卿以极为精妙的手法为六只燕雀开眼通神，只见一片华光闪过，六只燕雀立刻拍翅飞起，沿屋顶烟道钻出去。
以铸器为眼目、为口舌，隔空视物千里传音，这是韩家铸器流派最擅长的绝活之一。
放出燕雀后，韩卿手中法诀一掐，两人面前凭空浮起一面光幕，光幕晃动片刻浮出一片白茫茫画面，两人居住的屋子在画面中若隐若现。
“……好浓的雾气。”
韩卿眯了眯眼，用法诀操控燕雀变换方向，然而绕着屋子转了几圈，除了浓雾外一无所有。
偏偏在燕雀观察期间，怪声一直没断过。
“难道发出声音的东西并不在屋外？”
韩卿疑惑道。
“或者那些东西就藏身于雾气之中。”
叶残心盯着画面中的浓雾，“阿卿，叫燕雀飞远些，看看别处是否也起了雾。”
“嗯。”
韩卿随即指挥燕雀飞远，画面很快变成一片浓重的灰白色。
“四面全是雾。”
直到燕雀飞至血异族的村落外，能在雾气里看到影影绰绰的村内建筑她才将它们都召回来，“村里没什么异动，看来起雾是正常的。”
正说着，画面上一闪而过一道黑影。
韩卿立刻看过去，结果发现黑影不是预想中的妖兽魔兽，而是哑仔。
这个时间，村子里都没人出来活动了，她跑出来做什么？
韩卿赶紧把燕雀调集到哑仔身后，只见她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在雾气中不断奔跑，看方向正是冲着他们住的小屋。
突然间，哑仔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块滑了个踉跄，滚了几滚后结结实实摔进路旁雪堆中，一条一尺来长的海鱼自她怀中掉出来，在雪地上不停弹跳。
哑仔摔得不轻，在雪堆里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爬出来。
借着燕雀，韩卿看到她脸侧摔破一大块皮，膝盖上本就破旧单薄的裤子也划出道大口子，鲜血飞快地渗出来，又以更快的速度凝结成冰。
可哑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这孩子仿佛天生缺乏五感，可一瘸一瘸的走路姿势却叫韩卿明白，她还是有痛觉的。
哑仔走过去重新把鱼抱进怀中，高一脚低一脚挪到木屋外面。
韩卿以为她要敲门，但哑仔没有，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鱼掏出来摆到门口，而后转身瘸着脚又朝来时路走。
她是来……
送谢礼的。
看着屏幕上因为失温而渐渐僵硬的海鱼，韩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跑向门口，一把拉开门将没来及走远的哑仔拉进屋来。
见状，叶残心双唇开合一下，最后还是一言未发。
将人带到火堆边坐下，韩卿取出一块丝巾，沾着温水帮哑仔清理好脸侧膝盖与手上的伤口，当她准备找外敷伤药时，叶残心走过来拿走丝巾，“不用涂药，阿卿，你看她的伤口。”
韩卿不明所以地看了叶残心一眼，而后转过头去。
“咦？”
一看之下，韩卿发出讶异的声音。
原来哑仔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人类在充满魔气的北溟生活，一代代繁衍下来体质会发生变化，若非如此，之前在海中她就该冻死了。”
叶残心随手将丝巾丢进火堆，“阿卿，叫她回去吧。”
“你也说过，有些事，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他将手放到韩卿后颈上轻轻抚弄，暗红的双眼睨着哑仔，“如果你并不打算介入她今后的生活，那从一开始，就别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