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在这样病态的压迫中长大, 裴清术也没有半点被侵蚀。
哪怕是一株植物,根没有连在一起,共享同一片空气, 处在同一块土壤里, 多多少少都是会被同质化。
可是裴清术没有。
他仍旧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给人的感觉, 就像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因为收获了许多善意, 所以他对于陌生人,也能多出一些善意来。
直到现在林琅才发现, 他的童年一点都不幸福。
明明没有获得太多的尊重,他却给予任何人,同等的尊重。
林琅没再问江栩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更加没有去问, 他这些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她陷入无边的安静中, 仿佛从那个裴清术给她编织的美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或许, 不止是她单方面的需要裴清术。
他也需要她的, 需要她陪着他, 需要她留在他身边。
那天晚上北城起大风, 路边刚移植种栽的香樟被吹倒,横亘在路上, 道路堵塞, 车辆开不过去。
到处都是汽车鸣笛声。
裴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刚从图书馆出来, 借了几本专业相关的书, 想着今天晚上头悬梁一番。
裴蔺支支吾吾, 问她今天有没有空。
林琅听出了他的话里的为难, 他很少有这种不痛快的时候, 像被拿枪抵着后背的人质。
“有什么事吗?”
裴蔺停顿了好一会儿, 才继续开口:“我大伯母,她想见见你。”
裴蔺的大伯母,裴清术的母亲。
周围同学脚步匆匆,校广播传来悦耳的女声,朗读着不知道谁的著作。
林琅停下来,抬头去看天空的湛蓝。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林琅也终于理解了裴清术的雅正温润到底是随了谁。
她只是安静躺在床上,都有种内敛的柔美,原发色天生偏浅,带了点浅棕。
周围摆满了各种仪器,严谨细致比医院更甚。
护工和私人医生就在隔壁,二十四小时候着。
林琅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但也不觉得夸张,在这种家庭里,似乎是标配。
女人看见林琅了,先是稍作沉默,然后低声笑笑。
“你就是林琅?”
林琅点头,礼貌的打过招呼:“阿姨好。”
她朝她招手:“靠近些,让我好好瞧瞧。”
林琅走近到了床边,她抬起眼去看她。
由头到脚的打量,却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审视感,就像是个亲和的长辈。
然后便挑唇笑了:“真好看,我们阿术的眼光从小就很好。”
她看上去那么虚弱,连说话都没多少气力,偶尔停下来咳嗽一番,也得先背过身去,生怕传染了旁人。
屋子里有股很淡的植物清香,林琅觉得,应该来自于角落那盆尤加利。
“这是阿术第一次谈恋爱,你知道吗?”
女人让林琅在床边坐下,她握着她的手,仔细去看。
看她的掌纹,看她的腕骨,如同对待一件珍爱的器具,爱不释手。
林琅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她点头:“知道的。”
女人笑了笑:“那孩子看着圆滑,其实很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所以他告诉我他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好奇是怎样的女孩子,让他也动了心。”
林琅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表情去对待这番话,是笑着,还是谦虚回应。
如果说裴清术只是不擅长和异性相处,那林琅则不擅长任何社交。
她本身就是封闭的。
那阵子天气其实不错,只是风大。估计是受了台风登陆的影响。
连隔了一个城市的北城也受到牵连。
女人用视线在林琅脸上描绘,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空灵清丽到不落俗套。
所以在见到林琅的瞬间,她才不觉得意外。
她提前找人调查过她,事无巨细。
小姑娘无父无母,学费靠每年的奖学金,没出过社会,性子单纯,抗压能力差,并且心理上,好像有些疾病。
这样的女孩子,是没有难度的。
你只需要利用她的爱去打压,在她脆弱的情绪上反复研磨。
那根弦迟早会断。
于是林琅看见了,女人手腕上错综复杂的伤疤。
新旧都有。
哪怕她很迅速地将袖口往下拉,故作轻松的冲她笑。
林琅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等她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开始转暗。
走过那条很长的走廊,她在离开时,对上一个迎面走来的高大男人。
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西装笔挺的人,毕恭毕敬的神态。
他走在最前面,与裴清术极为相似的眉眼,不用询问便让林琅明白了他的身份。
那种庞大气场让她平白多出几分惧怕来,即使对方一句话都没说。
林琅手心沁出冷汗,自觉往一旁挪,想着等对方先行。
可是男人始终不动,仍旧冷着一双眼,神情淡漠审视她。
如同监狱长对待即将处刑的死刑犯。
毫不夸张的说,林琅其实不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可那个男人带来的无声压迫却让她行动都变得迟缓。
甚至于忘了呼吸。
直到斜后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将这种凝固给打破。
“裴伯父,关于刚才的案子,还有一些细节我可能没和您讲清楚。”
男人抬眼,目光从林琅身上移开。
徐初阳紧了紧领带过来,不动声色挡在林琅身前:“您现在有空吗?”
男人点头,低沉醇厚的声音:“嗯,不过一小时后我有个会议。”
“十分钟就够了。”
徐初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拍了拍林琅的肩:“脸都憋红了。”
林琅抬起头,挺翘小巧的鼻尖甚至冒出细汗。
经过徐初阳的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紧张到忘了呼吸。
徐初阳让司机送她回家,被林琅拒绝了。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上了天桥,感受晚风的柔和。
路灯早开了,桥上每隔几米就有摆摊的小贩。
东西放在地上,只用了一块格纹的布垫着。
林琅也说不明白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裴清术是怎么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呢。
他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又是怎么度过的。
那个男人,她仅仅只是见了一面,甚至连一句交谈都没有,都被震慑到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裴清术呢,他是顶着这样的压力,也执意要和她在一起吗。
晚上八点,林琅才到家,屋子里灯是开着的。
她在玄关换鞋,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
大约是听见了动静,裴清术开了门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这顿饭有点匆忙,好像他回家仅仅只是为了给她做这顿饭,做完他就得离开了。
身上的衬衣,和完好的领带,包括袖口上的银质袖扣都在无声证明这一切。
裴清术把围裙摘了,让她先去洗手。
林琅看见他眼底的笑,疲累好像被掩在最深处。
她突然很想哭,那种感觉,其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难过还是委屈。
为裴清术难过,也为裴清术委屈。
他不应该这么好的,他哪怕稍微有点脾气,稍微和她发泄一下。
她最终还是笑着点头:“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烤布蕾。”他像是还记着上次林琅嫌弃他手艺差的仇,非得让她再尝尝。
林琅尝了一口。
后者斜靠后墙站着,垂眼看她:“怎么样?”
林琅说:“八分。”
他像是满意这个分数,站直了身子,唇角上扬。
林琅不紧不慢的补充:“满分一百。”
裴清术伸手掐掐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满分多少?”
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还带了点隐隐的威胁。
林琅只能改口:“九十。”
“嗯?”
她一点一点往下降,一会八十一会五十的。
最后降到十分他还不满意。
林琅说:“五分,满分五分。”
他松开手,揉捏改为轻抚,嘴里心疼的说:“捏疼我们小琅了吧。”
林琅被他摸的头晕脑热,吞吐着语气说我哪有这么娇气。
他便将人搂在怀里,笑意贴耳,低沉轻慢。
“浑身上下,哪儿不是一碰就红,这还不娇气?”
林琅还在嘴硬狡辩,说只是体质原因。
裴清术不同她争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贴着她身上单薄布料,只是沿着曲线稍微往下。
她下意识生理性颤抖。
得逞后,他咬住她的耳垂轻笑:“这还不娇气,摸一下就受不了了。”
林琅还打算继续嘴硬狡辩,但在他的温柔抚摸里,整个软成一滩水,只能迷离着一双眼吐息。
在这些前提下,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于是她开始保持沉默。
偶尔,会控制不住的轻呼出声。
“慢一点。”
“那里,不要......”她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我没洗澡,脏。”
“不脏。”他抬起头,温柔笑意却掺杂浮浪,似是故意,“你要是不信,就自己看看?”
林琅咬唇不说话,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那顿饭,因为中间一点小“插曲”,从开始到结束,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吃完饭后,裴清术陪着林琅下去走了一圈。
小区楼下总是很热闹,路边甚至还有人立了个牌子,写着特色画像,一副两百,双人三百。
林琅挽着裴清术的手过去,询问摊主一幅画需要多久时间。
裴清术气定神闲的笑,说你不就是专业的,还需要找别人画?
林琅说不一样,别人画和自己画不一样。
她拉着裴清术坐下来,让摊主给他们画一幅。
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完了。
夸张的画风,除了性别外,几乎和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林琅拿到成品,倒在裴清术的怀里笑了好久。
她说:“裴清术,你怎么这么像神龛里的观音像。”
他也笑:“那我就每天都保佑你。”
路边有小孩追逐打闹,没看路,正好撞到他。
那小孩有礼貌的停下来道歉,一口一个叔叔对不起。
裴清术摸摸他的头:“没关系。”
林琅看着低垂的侧脸,黯淡路灯之下,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凌厉线条。
语气温和间,眼底却是冷静的。
待那小孩跑远后,他再次抬起头,去看林琅。
冷静的眼底,分明流露出爱意。
毫无缓冲,在看向她的瞬间,就自然泻出。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见她愣神,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林琅回过神来,如实回道:“看你。”
她这谎话未免太过蹩脚,他微微挑眉:“看我看到失神?”
林琅说:“对啊,谁让你这么好看。”
明知道她是在撒谎,但他还是垂眸轻笑,仿佛施布陷阱的猎人:“既然这么好看,以后就只看我一个。”
林琅看着他,她越笑,眼泪就越控制不住。
她要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他两难,非要让他在自己母亲,和她之间二选一。
作家总爱在故事中埋藏伏笔,或许他们的未来也早就被注定。
在每一次她察觉到二人的距离和悬殊差距。
他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
林琅深呼一口气,她迎着裴清术温柔目光,低声说:“裴清术,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