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庭院里安静得很, 府里的下人规矩整齐地站成了两列,众人低垂着头,耳边却是闷闷的鞭入肉里的声音。 茹儿被绑在柱上,初时还能哭叫, 后来声音却一点一点熄了下去, 整个身体都被鞭出了血, 看不出一块净地。 负责行刑的是长粟, 因她站得最近, 脸颊上和衣领上还溅了不少的血点子。 可她却好似习以为常,只反手抹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牧虞坐在上房正屋, 丫鬟却给她换了第二遍茶水。 她缓缓抬眸望外扫了一眼, 又沉声问道:“供出来没有?” 长粟道:“已经供出来了。” 牧虞对这结果毫无意外, 又吩咐道:“继续,不要停。” 两侧的丫鬟,胆小的却已经开始打颤,甚至不敢再多瞧一眼。 只是没有主人的吩咐, 她们便是吓破了胆子, 也不敢离开半步。 这厢焦氏知晓云黛惹下了祸事, 忙去看她。 云黛醒来时,见焦氏正拿着冷毛巾给她降温, 便弱声唤了一句“婶婶”。 焦氏见状难免有些不忍心,道:“你这孩子,怎这般粗心大意惹了祸呢……” 云黛凝着她,心里却有无数个疑惑。 出了杏村之后, 她好似便总过得不那么平静。 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她怕得很,就怕婶婶也不是她的婶婶了。 “婶婶,您先前写了好些信给黛黛,叫黛黛去江南找你……”云黛望着她,又低声道:“可却又在江南埋伏了好些杀手,是不是也想要黛黛的命?” 焦氏手指微顿,面上也有一阵的茫然。 那一瞬,云黛几乎都要松了口气,以为婶婶也是个不知情的人。 岂料焦氏下一刻却抖着声音与云黛道:“黛黛,婶婶不是故意的……” 云黛望着她,怔愣了许久。 焦氏匆匆忙忙找到云娇,见云娇在屋里收拾东西。 “娇娇,你在做什么?” 云娇却慌得很,“母亲,来不及了,快与我收拾东西,公主抓了茹儿。 黛黛犯了那么大的错公主都不杀了她,必然也是因为公主已经知晓黛黛才是她女儿……” 焦氏见她如今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慌忙窜逃,哪里还有曾经端庄明媚的模样。 “娇娇,兴许这就是你的命,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你就认命了……” 焦氏心中悲痛,几乎悔青了肠子。 云娇听到焦氏的话,动作逐渐僵硬。 “母亲,你怎能叫我认命,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得到这般宝贵的重生机会,你竟叫我认命?” “黛黛已经帮我挡了劫,我不会死的……” 云娇嘴上安抚着自己,可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她脸色愈发煞白,忍不住红了眼眶,“母亲,死在公主手里,叫我和上一世凄惨下场又有什么区别。” 焦氏哭道:“这都怪我,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懂怎么保护自己的女儿,反而还叫你铸成了大错……你与我老实交代,骗黛黛去江南的,是不是你?” 云娇却抹着泪,低声道:“母亲,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江南的事情,只是你帮帮我,我不想死,你就帮我最后一回。” “我也想帮你,可我还能怎么帮你啊?”焦氏心里愈发焦灼。 想到云娇也许会死得凄惨,焦氏便恨不得替她去死。 又想娇娇不过是个孩子,当初提出要狸猫换太子也不过是孩子话罢了,可她却真顺了娇娇,可见今日这全都是她这个母亲的责任。 云娇却拿了个瓷瓶出来,与焦氏道:“母亲,黛黛最信你了,你将这药骗她吃了,她就会中毒,届时公主想要你我的性命,咱们就拿解药交换,让公主放我们离开。” 焦氏怔怔地望着她,整个人却愈发僵硬了。 “母亲,我不想死,你帮我最后一回,黛黛吃了解药,和公主一样会一家团聚,我只是……只是想为你我争取一条活路,也叫我能有个悔改的机会罢了……” 焦氏看着女儿正是花样年华,心里愈发没了主意。 这厢焦氏前脚刚走,牧虞便带着仆人跨进了云娇的院子里来。 云娇面色苍白地迎上去,看着牧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心里竟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 “母亲……” 云娇正要做出无辜的模样来解释,却被牧虞反手扇了一个耳光。 牧虞是个习武之人,一巴掌却打地她直接摔在了地上。 云娇觉得半边脑袋都嗡嗡作响,而嘴角火辣辣地疼,却是被刮破了嘴角,淌出了一缕鲜血。 “贱人——” 牧虞冷冷地望着她,目光犹如看着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嫌恶至极。 云娇扯了扯唇角,道:“贱人又怎么样,黄泉路上,云黛还不是要陪着我一起上路……” 长粟在一旁冷眼瞧她,心道她也太小瞧国公府了。 从公主将云黛从水牢里抱出来那一刻,她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云黛一根头发。 躺在榻上,云黛脑子昏昏沉沉,可这个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长谷进来看她几回,又劝她歇下。 “旁的事情都有公主会处理,姑娘还是莫要想太多了。”长谷劝道。 这时焦氏端了鸡汤进屋来,瞧见云黛朝自己望来,便极牵强地笑了笑。 “黛黛……” 长谷脸色微沉。 “嬷嬷出去等我可好?”云黛小声说道。 长谷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扫了那鸡汤一眼,却走到了外面,透着窗子看着她二人的举动。 屋里焦氏愈发觉得气氛压抑,却仍开口道:“黛黛,你小时候一生病就喜欢喝婶婶熬的鸡汤,喝了就能好了,你……你能不能喝了这鸡汤,原谅婶婶这一回。 我知晓你如今定然恨透了我,我回头便去向公主认错,到时候要杀要剐也都是我该的……” 她话未说完,云黛一直忍耐着的泪珠子也忍不得了。 “婶婶为何要害我,可是黛黛哪里做的不好了?” 焦氏瞧见她的眼泪,心里也似被好些小刺扎到了一般。 “婶婶没想害你……婶婶只是,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死,婶婶以为你在暮州会过的平凡顺遂。”焦氏哆嗦着手,又止不住了眼泪。 “所以是姐姐想要害我?”云黛愈发茫然,“方才长谷姑姑与我说,是姐姐将那画弄脏了,然后指使丫鬟陷害给我……” 焦氏闻言,心里又是骇然。 等她缓过神来,忙又摇头,“……没有,娇娇她也是个好孩子。” 她瞧见云黛那双不见一丝阴霾的杏眸,心里便愈发像是被阳光照到的恶鬼一般,皮肉都疼痛得很。 她哪里还有脸再利用云黛给娇娇谋命? 她心中拧痛,将那盛出来的鸡汤自己喝了干净。 她低喃道:“她先前兴许做错过事情,可她往后定然会改的,旁人不给她这个改过的机会,可我这个母亲总是要给的……” 她说着也不再去看云黛的脸色,兀自往外走去。 只是她才出了云黛的房门,便瞧见牧虞让人压着云娇正走到了庭院中。 云黛被长谷扶着,却站在门口,看着焦氏愈发灰颓的背影,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焦氏跪在了牧虞跟前,哀求道:“公主,是我不仁不义,你放了娇娇,看在我抚养了黛黛十几年的份上……” 她想了想,咬牙道:“就看在我抚养你女儿的份上,你也放了我的女儿……” 牧虞冷眼看着她,她还要说什么,却蓦地捂住了肚子,脸色逐渐扭曲。 焦氏呕了口血。 “婶婶……” 云黛忙走来将焦氏扶住。 长谷冷声道:“姑娘不必同情她,她们母女俩刚才给姑娘汤里下了毒药,就是想要毒死姑娘。” 焦氏却唯恐她们不肯放过云娇,忙又对云黛解释:“黛黛,你信我,娇娇先前只是一时糊涂,她真的会改,她给我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害人的药,我吃了解药就没事了。” 牧虞闻言眼中露出冷嘲,叫人放开了云娇,云娇上前一步,却又止住。 “娇娇,你快……快把解药拿给我……” 焦氏像是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话,朝云娇伸出了手去。 云娇忙将焦氏搂进怀里,扫了一眼焦氏吐的血,脸色却更是白得吓人。 “没有解药……母亲,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这药根本就没有解药啊。” 她话音落下,焦氏眼中最后一抹光也瞬间转为灰色。 云娇见焦氏用那般狰狞痛苦的表情望着自己,心里也愈发害怕,哭道:“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您……您帮帮我,帮我求求黛黛,求求公主……” 她哭着对焦氏说道。 只是焦氏仍用着那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愈发觉得怪异,鬼使神差地触了触焦氏的鼻息,却发觉焦氏已经断了气。 只不过到死都死不瞑目地盯着她看。 “啊——” 云娇吓得松开了手,焦氏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七窍中溢出。 云黛被长谷挡在身后,只能瞧见婶婶的背影。 云娇这时爬起来便想跑走,却仆妇抓住。 云黛孱弱地身子打着颤,心里愈发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她却怕极了这样的事情。 云黛盯着婶婶僵直的后背看,不知道她的正脸有多可怕,怕得连云娇都会弃婶婶于不顾。 她整个人仿佛落在了冰窟里,周身没有了一丝地温度,连思绪都凝固住了。 便在这时,她的眼前被一片阴影遮住。 牧虞将她的脑袋压住,挡住了她看着焦氏尸体的视线。 云黛蓦地被人揽入怀里……是那个同在水牢里一般温暖的怀抱。 比她生病时候落在姜烟的怀抱还要轻柔。 云黛闭上了眼睛,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抚慰一般,缓缓松懈。 云黛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婶婶在她幼年时候护着她的模样。 她怕黑,怕野狗,怕大鹅,都是婶婶提着一根棍子来,擦了她的眼泪,牵住她的小手带她回家里去。 云黛修养了半个月,身子倒是好了起来。 只是却胆怯了许多。 牧虞晚上过来瞧她,见她坐在床榻上,正怯怯地打量着自己。 她不知道如何哄孩子,便只能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由着云黛打量,希望她能看惯了自己的模样。 牧虞心里一时也有些茫然。 她没有真正做过母亲,诞子之痛于她而言也没甚了不起的。 也许是天生的冷漠,叫她对自己孩子日后的模样也没有什么期待。 男孩女孩于她而言都是一样,她会给他们作为自己子女应有的待遇和庇佑,却没想过要如何用一颗母亲的心去疼爱。 可是她在水牢里却头一回觉得心口会绞痛。 “公主……” 云黛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放下手边的茶,看向云黛。 “您要不要进被窝里来暖一暖……” 云黛着实不明白她的意图,只是觉得夜里寒冷,牧虞一直坐在那里,必然也会受凉。 牧虞怔了怔,竟点了点头,脱了外衣,躺在了云黛的外侧。 牧虞躺进了被窝里,兴许是坐久了,还真真叫她感受到了几分暖和。 尤其是身侧还有个比自己温软百倍的小姑娘,令她也难得放松。 “你怎不叫我母亲?”牧虞问道。 云黛迟疑地望着她。 “我……我觉得您不喜欢我。” 牧虞眼中掠过一抹诧异。 “我没有——” 她对云黛说完,便觉得这解释有些单薄。 她想了想,便将自己的往事讲给云黛听。 她没有隐瞒那些血腥的过往,她是如何帮助皇弟登上皇位,以及如何杀了那个谋划在嫁来景国之后,挑起两国祸事的皇妹之事都讲给了云黛听。 后来她为了平息风波,自己替代死去的牧嫣来景国和亲。 后来在一群人里挑中的长得最好看的小白脸嫁了。 再后来,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有人趁她产后虚弱害她孩儿,尽管中途被她察觉,却也只幸存了一个。 这时启国传来了她母后驾崩的消息,她才知道启国的人为了叫她无暇分神赶回去,这才想方设法想用孩子的死来绊住她。 甚至连她那小白脸丈夫也在回京的路上“失踪”。 她为了报仇和救回自己的丈夫,假装自己两个孩子都死去了,又将云黛交给了奶娘焦氏,叫她遁入民间,不许被人找到。 后来她回了启国,又因为找不出凶手,便将所有与她为敌的人都列为嫌疑,逐个杀了。 她嫁人前是替皇弟夺得江山,丧子丧母之后,回来启国,却用鲜血替皇弟坐稳了江山。 后来那些人受不住她的手段,便供出了幕后主使,一个势力极大的士族。 对方终于藏不住野心,又拿她丈夫做要挟。 可牧虞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她这十几年来,活在杀戮之中,生死不过手起刀落。 她为自己的母后和孩子报了仇,才回了夫家。 她说完这些,以为云黛会怕,却见她一副认真听的模样。 “所以我并没有不喜欢你。”牧虞与她说道。 实则她讲的这些与喜不喜欢云黛都没有关系。 “母亲……” 云黛终于小声地唤了她一声。 “您原该有两个孩子,我虽活了下来,可我却一点都不聪明,也不能替母亲分忧解难……”想到这些,她的语气有些难过。 “怎么没有……” 牧虞眉头微拧,似在苦思冥想,“我当时一瞧见了你,便觉得你应该是个乖乖,所以我给你取了个名字……” 云黛看向她。 她看着云黛,吐出了四个字来。 “就叫乖乖。” “真的么?”云黛疑心得很。 牧虞“嗯”了一声,“往后你在府里小名就叫乖乖,你要记住,这个名字只准母亲来叫。” “嗯,我是母亲一个人的乖乖。”云黛听话道。 牧虞竟忍不住扬起唇角。 这个傻孩子,竟不怨她。 冰冷的杀戮生活里,她的眼里没有亲情与爱。 有的只是权势的关联,而孩子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血脉的延续。 她这辈子,又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柔软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