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王君廓奋忠勇烈
翌日清晨,战鼓擂响,汉军对肤施的攻势展开。
按照李善道的部署,刘黑闼引本部兵马,加上较为熟悉肤施城外地形的梁师都部兵马,进攻肤施县城。肤施县城的护城河外,段德操布置了大量的拒马、鹿砦等阻障。刘黑闼与梁师都两部兵马当前的任务是,先将这些阻障清除掉,从而为后续的攻城做准备。
而以主动请战的王君廓率其部,与苏定方部合兵,进攻清凉山。
却也不必多说,依照“先拔清凉山,再总攻肤施城”的此一既定方略,自然当前阶段来说,
虽然於出动的兵马多少上而言,刘黑闼、梁师都两部加起来的兵马更多,——梁师都不是一个人来觐见李善道的,随他同来的还有其部的三四千步骑;但实际上担负当下之主攻任务的,实自是王君廓、苏定方两部,他两将肩负着为全军随后攻城,先将战略制高点夺下的重任。
如前所述,清凉山位处在肤施城的东北方位,离城不远。
山之西南位置,不好进攻,——如果从此处进攻,就会面临山上、城头的两面夹射。山的南边是清水,地域狭窄,也没法进攻。可供汉军进攻的方位,只有山北、山东两面。
王君廓与苏定方各领本部精兵,与刘黑闼、梁师都部先后出营,到了山下后,便两人分工,王君廓部负责山北方向的攻势,苏定方部负责山东的攻势。
辰时初,两面的进攻战斗同时打响。
两部分别在王君廓、苏定方亲临阵前的督战下,向这座不过四五百人据守的山头发起猛攻。
清凉山尽管不高,只三四十丈高,占地也不算大,折合后世面积单位,方圆约四平方公里,但山势却颇险峻,尤其唐军守兵占据的几个高处要塞,多只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山道可以通达。
却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山丘,因肤施系延安郡治,为延安郡全郡的军事、政治中心,而又此山对於守方来说,起着至关重要的屏障作用,对攻方来说,则具备着俯瞰全城的地理优势之故,因此自肤施被唐军占据以来,便对此山经营不辍,早被段德操打造成刺猬般的要塞。
上山的小道蜿蜒曲折,最宽处不过丈余,两侧皆是陡坡或断崖。
唐军沿路深挖壕沟,沟底插满削尖的竹矛,矛尖上涂抹污秽的金汁;道中遍布陷坑,坑内同样暗藏杀机。以及在壕沟间层层设立了拒马、撒满了铁蒺藜,足可极大地迟滞敌人的推进。
亦因此,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血腥的艰苦局面。
每当汉军士卒沿着小道向上冲锋,迎接他们的便是劈头盖脸倾泻而下的箭雨,以及从高处推落的沉重擂木与棱角狰狞的滚石。狭窄的山道上避无可避,冲在最前的甲士即使举盾护住头脸,也常被巨力砸翻,骨断筋折,惨叫着滚落山坡,连带撞倒身后同袍。
更甚者,据守此山的唐军守卒,显然肤施守军中的精锐,内里不乏神射手。在占据绝对地利,又山势并不很高的状况下,——山势不算很高的这一“相对劣势”,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有利於守卒射手的优势,射下来的箭矢精准狠辣,专射汉兵的面门、腿脚等甲胄薄弱处。
从清晨战至午后,王君廓与苏定方已组织了三四次强攻。
每一次都无多大进展,俱被山头的唐军守卒击退。
最大的一次进展,也无非是精选出来的勇士,冲过了两三道壕沟,但未及山腰就也被打退。
狭窄的山道上、一条条的壕沟边,汉军遗尸累累,伤者的呻吟与鲜血的气息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担架队不断将战死者、重伤者抬下,阵后临时搭起的伤兵营里,呻吟声不绝。
山东面,面对这等惨烈局面,苏定方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山坡,虽也颇是焦躁,倒尚能保持冷静,调动士卒轮番休整,寻找新的进攻路线。
但山北的王君廓,眼见麾下健儿死伤枕藉,却数次进战无果,早是按捺不住心头怒火!
又一次败退下来后。
带队进攻的校尉浑身浴血,狼狈奔到将旗下的王君廓这里请罪,叫道:“将军!山坡上贼兵布置的障碍太多了,山头的唐贼又射术精良,委实难以寸进。末将进斗无功,敢请……”
话未说完,王君廓已勃然暴怒,马鞭劈头盖脸抽去,骂道:“废物!区区几百贼子守个土包,打了一大半天都拿不下!要你何用!”鞭梢撕裂空气,狠狠抽在那校尉脸上,顿时皮开肉绽。
这校尉不敢躲,硬生生地承受。
王君廓连抽了好几鞭,丢下鞭子,喝令亲兵:“给老子再取一副铁甲来!”
从吏急忙递上铁甲,王君廓展开手臂,骂道,“入你贼娘,还等甚么?不快些给老子披甲!”
却在他身旁的王君愕,听出了他打算干什么,大惊失色,急忙拽住他的臂甲,说道:“大郎,不可!山上矢石如雨,大郎乃大将,岂可亲身犯险!”
王君廓猛地甩开王君愕的手,双目赤红,回身而指,指向城北远处,汉军主阵中,在风中巍然屹立的“汉”字大纛,怒声说道:“圣上就在那里看着!今日你我所以能够争在石钟葵诸辈之前,担负攻山此任,是因俺再三向圣上请战,圣上才将此重任交予了你我!如今打成这般模样,寸步未进,有何面目见圣上!俺宁死於矢石之下,不敢生还见圣上之面!”
催促从吏,“入你贼娘,快些给老子披甲!”
从吏不敢不从,便三四个吏卒,或给他披挂胸铠,或为他披挂臂甲,或为他披挂腿甲,或束其腰带,动作迅速而紧张。不多时,就在王君廓本已着的铠甲外,又将此甲为他穿上。
王君廓两层重甲披身,头盔紧扣,抽刀在手,掂了掂,却又将刀还鞘,喝令:“取铁锏来!”从吏赶紧又取了铁锏给他,他提在手中,然后转向身边的亲兵,——计有百人,这些汉子个个身披重甲,目光凶狠,他喝问说道,“儿郎们!怕死么?”
“不怕!”吼声震天。
“敢随俺为圣上死战,踏平这鸟山头么?”
“敢!愿随将军死战,为陛下踏平这鸟山!”
“好!”王君廓不再理会王君愕的劝阻,一手提锏,一手抓起一面大盾,将铁锏向着山上一挥,喝令道,“跟紧俺!今日不夺此山,誓不还营!”
言罢,他迈开大步,便当先冲向山脚。
百名亲兵紧随其后,踏着碎石与枯草奔涌向前,喊叫着向数百步外的死亡斜坡发起冲锋。
……
王君愕被王君廓的亲兵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率队冲上。
只见王君廓身披双甲,犹如一尊移动的铁塔,一手擎着几乎与人等高的大盾护住身前,一手持锏,奔到山脚下后,片刻不停,即沿着尸骸尚未清理干净的狭窄山道奋力向上。
箭矢“夺夺”地钉在盾面上,如同急雨敲打。
不时有擂石从他身边擦着滚落,溅起碎石泥土。
他却毫不减速,怒吼着踏过同袍的遗体,跨过壕沟,用盾牌猛撞拒马,为身后亲兵开路。
那份一往无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悍勇,即便是隔着数百步,在将旗下观战的王君愕等,也不禁为之动容!将旗周边的千余将士纷纷起身,屏息而望,无不握紧兵刃,血脉贲张。
王君廓的亲兵们受其激励,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冒着箭、石拼命向前。
一时间,竟真的被他们接连越过了数道壕,逼近了半山腰!
山顶唐军显然察觉到了来将的非同寻常,防御愈发猛烈。
更多的滚木、礌石被推下,其中一根合抱粗的巨木沿着山道呼啸滚落,王君廓奋力以盾斜顶,巨响声中,他连人带盾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险些跌倒。
趁此间隙,数支弩矢、箭矢疾射而至,虽被甲胄挡住,仍有的透过甲叶缝隙,让他闷哼出声。
但他咬牙挺住,吐出一口血沫,怒吼声穿透箭矢呼啸:“杀!”
铁锏挥舞,砸飞一支近在咫尺的弩箭,顺势将盾牌猛然前推,撞开挡路的拒马,踏着碎木与血迹继续向上。鲜血顺着他臂甲的裂口渗出,染红了盾沿,但他脚步不停。
王君愕等人望着他一马当先,迎冒密集矢石,一步步踏上了半山腰,又越过半山腰,向着山顶步步逼近!众人尽皆心潮澎湃,紧紧盯着他,不敢片刻移开视线,握紧刀柄的手渗出汗水。
而就在这时。
山顶的唐寨,寨门打开,数十披甲的守卒甲士,在两三个军将的率领下,自上而下展开反冲!
他们居高临下,如猛虎扑食,向下冲锋的速度极快,转眼已奔到王君廓等近处。
当头的唐将亦未使刀,用的是个长柄斧头。
两下照面之时,王君廓正被两三个拒马挡住去路,刚用铁锏砸坏了两个,身前还有一个拒马。这当头唐将已到,大喝一声,叫道:“小贼受死!”隔着拒马,斧刃挟着劲风劈面而来!
王君廓猛然侧身,盾牌挡住斧击。
“咔嚓”一声,盾面碎裂。
这唐将又一斧砍来,王君廓急忙挥锏格挡。“铛”的巨响声中,火星四溅,铁锏震颤。王君廓“嘿”了声,叫道:“好狗贼!”斧长锏短,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拒马,他吃了兵器短的亏,只能被动防守,打不到这个唐将。於是,这唐将一斧接一斧,斧斧砍在他的锏上,打的他手臂发麻,奈何反击不得。恼怒得他叫骂不已:“鸟贼,且等老子打坏拒马,你我再战!”
只这唐将,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不但这唐将不会给此机,跟着唐将杀下来的其余守军已到,数杆长矛配合着唐将的长斧,毒蛇般从拒马缝隙中疾刺而出,直取他的胸腹,并且同时攒刺於他!
王君廓所处的这个“拒马地段”,是个山道转弯的狭窄地带,只能容他一人存身,他身后的亲兵上不来,帮手不了,他只能独自应对。乃斧头、数矛齐至,他只得旋身避让,盾牌已裂不堪用,便弃之於地,左手拔出腰间横刀,右手持锏,双刃并举,奋力格挡。
荡开了斧头和最致命的两矛,却仍有一矛,“噗嗤”一声,正从他甲叶的缝隙间扎入,扎透了两层甲叶,刺入他左肋!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脚下踉跄。
“将军!”
“保护将军!”
身后亲兵见状,奋不顾身,一拥而上,有的砍断了刺入王君廓体内、被夹在甲叶之间的长矛,有的抱住他的腰,有的拽着他的手,将他拼命地拖了下来。
王君廓左肋伤口血流如注,浸透了内外甲胄。
他怒目圆睁,还想挣扎着挥锏再战,却被亲兵旅帅死死按住,叫道:“将军!不能再上了!
贼占地势之利,先退下去,重整旗鼓再来!”
“放开俺!入你贼娘!老子……”王君廓的怒吼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嘴角溢出鲜血。
亲兵们不再犹豫,不顾他的挣扎,拼力架着他撤退。
唐军守军没有追赶,只射了一阵箭矢,又射死、射伤了几个王君廓的亲兵。
暮色悄然四合。
王君廓被亲兵拼死拖回到了阵中旗下。
王君愕等早就迎上,见到王君廓负伤,急忙令军医来与医治。
军医剪开衣甲,拔出断矛,血涌如泉,王君廓咬牙挺着,冷汗如雨下,面色惨白如纸,但一双眼,却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势,而是凶狠地瞪向他刚撤下来的清凉山。
清凉山笼罩在血色夕阳之中,这时看去,便如一头吞噬生命的巨兽。
他望着山顶的唐旗,胸膛剧烈起伏,怒不可遏,责骂他的亲兵:“谁让你们拖老子下山的?老子的军令,你们也敢违?”喝令,“有伤的,都先裹了,跟着老子再冲!”
王君愕吃惊说道:“大郎,你伤势不轻,岂可再攻?”
“休得多言!老子自从陛下以来,大小战三十余,甚么坚城未有不克,今日岂能被这个土包子山头挫了锐气?今日非要将此山拔下不可!传令整队,再攻不下,老子‘王’字倒过来写!”
王君愕听他此言,呆了一呆。
只是顾不上品味他这话中的不对头处,王君愕口中已是紧忙再劝,说道:“大郎,你此刻失血过多,若再强行出战,恐有性命之忧!已临暮时,且待明日再图强攻不迟!况我大军到肤施,今日才是攻城第一日,你又何必急切?你便听俺的,先养伤,明日俺亲自为你擂鼓助战。”
王君廓执意不肯,怒道:“养什么伤?这点伤,死不了俺!”
王君愕却将要再劝时,忽数骑快马如飞而至,到了旗下,正是李善道的中军传令军吏。
为首军吏未有下马,勒缰兜转,胯下坐骑扬蹄,带起尘土片片。
他高声传旨宣令:“陛下有令!天色将晚,着王君廓、苏定方部即刻收兵还营。陛下口谕:‘清凉山险,非一日可下。适闻君廓亲引众攀山,卿之勇烈,朕已尽知。然将为国之栋梁,岂可轻身犯险?今已暮,贼势未衰,山难猝拔,暂且收兵,明日再攻。违令者,军法从事!’”
军令如山。
王君廓纵然万般不甘,深觉失了脸面,也只能狠狠一拳捶在身旁染血的盾牌上,下令鸣金。
进攻山东的苏定方部、清除城北阻障的刘黑闼、梁师都部也接到了李善道的令旨,便在夜色到来之前,今日进攻的各部皆陆续撤离战场,收拢士卒,整队还营。
苏定方部对山东的攻势,和王君廓部相仿,也没有多大的进展。
刘黑闼、梁师都部今日的进展倒还可以,主要用的是梁师都部的兵士,一天下来,清除掉了不少护城河外的鹿角、拒马。按此进度,大概再有个一两天,就可清除完毕了。不过清除阻障,虽非攻城,在被动挨打这块儿,却更甚过攻城时,梁师都部的兵士今天因也伤亡颇有。
……
是夜,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屈突通等将鱼贯而入。
由于志宁等陪从着,在帐中赶制出来的模拟肤施县城地形的沙盘前,一边观看沙盘,一边负手等待诸将的李善道,回身来看,却见进到帐中诸将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点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