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陆矶不知在黑暗里漂浮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一道温柔的嗓音。 “醒来。” 双脚蓦然踩到了实地,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陆矶睁开眼。 温暖的烛火在眼前摇曳,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书生正看着他。 “这……”他愣愣环顾四周。 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堂上坐着黑脸阎王。 “我又做梦了?” 他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不然怎么又梦见阴曹地府。 几名鬼差都笑了起来,那名年轻的书生跟着笑了笑。 “你都忘了,我来帮你想起来。”他抬起手中的笔,向陆矶的眉心点来。 陆矶一惊,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杆笔靠近。 笔尖轻轻点在额间,一点白光骤然扩大,霎时天旋地转—— 暮冬的庭院,梅花尚未凋残。 穆恒坐在梅树下喝着茶,紫色的狐裘拖曳在地上。 “舅舅好计谋,如今沈青云战死,北疆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将之收入囊中的好机会……只是沈知微活着回了京城,倒是意料之外。” 姬容玉坐在一旁,抬手为穆恒斟茶。 穆恒转而放下茶杯,靠在躺椅上,神色倦怠:“他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伤重未愈而死,也无人会起疑心,这算得了什么事。” 姬容玉看着那杯茶,神色不变,口中仍笑:“舅舅说的是,一杯鸩酒而已……” 忽然,有人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红了手指。 姬容玉立刻蹙眉,握住了那人的手,心疼不已:“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到了么?我去叫郎中……” 他说了一堆,才发现那人根本没看他,不由得抬起头,疑惑道:“停舟?” 陆矶看着虚空某处出着神,闻言才回过神来,立刻一笑。 “无事……不过是,我有个别的想法。” 姬容玉一愣:“什么?” 陆矶不着痕迹地把烫红了的手指缩回袖中,作沉思状:“你看啊,沈家在北疆那么多年了,想啃这块肥肉的人还少吗?肯定不少,但是却一直没有人成功过,这说明什么?” 姬容玉一愣,穆恒也抬起头。 陆矶不动声色:“依我看,沈家在北疆多年,积累定然深厚,与其杀了沈知微,不如留他一条命,让他与我们合作,北疆还由他来管,正好我们也省事不是?” 姬容玉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开头,穆恒却一直盯着他。 被穆恒幽幽的眼神盯着,陆矶总觉得自己自己心里所想无所遁形,他有些打鼓,面上却仍要作出一副镇定模样。 梅园里一片沉寂。 许久,陆矶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辩解一二,穆恒忽然道:“此法我也想过。” 陆矶和姬容玉俱是一怔。 穆恒手指在躺椅上敲着:“但此事有两点不妥,一则,沈氏一族向来忠君,沈知微更是曾做过大皇子的伴读,要说动他,绝非易事,且此事绝密,除我三人外不可让他人知晓,那么谁去?” “我不会去。” “我去。” 两人异口同声。 姬容玉愣了愣,看了一眼陆矶。 穆恒意味深长:“还有其二,沈知微若痊愈,必然再归北疆,确认他可为我所用之前,自然不能让他病愈,却也不能让他死了……如此,又该如何?” 陆矶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 “陈太医医术高明,他一定有办法……” 茶炉在旁边沸腾,咕噜噜地冒着袅袅白烟。 “那便依你所言,留他一条命罢。”穆恒没再多言,缓缓闭上了眼。 两人识趣地站起身。 “你还在怪我没告诉你?”走出梅园,姬容玉忽然拽住他的手。 陆矶一顿,想要抽出手,姬容玉却渐渐用力:“你该知道,沈知微必然不喜于我,让他帮我谈何容易?沈家还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宁,我和舅舅此计也是不得已,你要怪我不成——” 陆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好叹了口气:“我不会怪你,但此计太过阴毒,要损阴德的,我总得为你想法子弥补一二。” 姬容玉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又透出些红来:“你是为了我么……停舟,我很欢喜。” 他忽然低下头凑过唇来,陆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姬容玉顿时僵住,漆黑的眼瞳抬起。 陆矶咳嗽了两声:“咳……那个,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一步迈出,就被人拽住了袖子,姬容玉垂着眼。 “停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陆矶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捧着花站在院子里的,不知道冻了多久,双颊通红的少年。 心头蓦然一热,他脱口道:“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这话不作假的……” 他本以为姬容玉听了会开心些许,却没想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抖着唇,自嘲般一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还是因为他……” 陆矶不明所以。 他渐渐松开陆矶的袖子,却又在最后一瞬猛地攥紧。 “那又如何呢?” 他忽然猝不及防将陆矶抵到了墙上,待要低头,却忽然一声闷哼,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 陆矶看着他,有些愧疚,抿了抿唇,然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容玉抬起头,神色绝望而又偏执:“你答应过了,就不能再抛下我……” 陆矶心思沉沉,迈进府门时险些摔了个踉跄。 “王爷,你怎么了?”阿五奇怪。 陆矶心头烦躁,懒得多说,随意摆摆手。 阿五挠了挠头,见他直往西院去,忙开口唤道:“王爷,依您的吩咐,小的们已经把沈大人接府上来了,就在东院……” 陆矶倏地停下,呆了三秒。 “府上无故起火,多谢王爷收留,日后怕是要叨扰些许时日……”沈知微见他来,披衣起身,淡淡说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脸色苍白无比。 陆矶本欲先客套一二,奈何一见他咳嗽,莫名心头揪起,待回神时,已将人按进了被褥里,手里还举着一杯热茶,正往人嘴边送。 陆矶一呆。 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硬着头皮抬起眼,正对上沈知微探究的神色。 “我虽不知王爷为何愿意让下官来府上住,但下官与王爷并无交情,王爷实不必如此殷勤。”沈知微语气不冷不热,却丝毫不客气,“王爷如此行事,下官不得不生疑,王爷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下官之事?” 他抬起眉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陆矶差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本王……”他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子,“本王就是觉得沈大人风采过人,有个词叫……神交已久!对对对,本王对沈大人神交已久……故而借此机会欲与沈大人相交,那个,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就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对着他的眼睛就莫名紧张,最后落荒而逃。 夜幕四合时,陈太医来到了王府。 “奴婢这就去给沈大人送药。” 晚翠端起药碗,向他福了福身,转身走了出去。 陆矶看着已经空了的灶台,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 他起身走到了回廊上。 “王爷。”陈太医走到他身边。 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沉:“那个药……” “老臣已严格把控了药量,只会让他一直好不了罢了,确定不会伤身。” 陆矶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摸了摸胸口,喃喃自语:“那又如何呢……” 到底是我对不起他。” 陈太医望着他,神色有些叹息。 陆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沈知微面前。 他陪他一起吃饭,给他讲笑话,每天看着他睡着再离开,只除了不愿意看他喝药。 他今天送一株梅花,明天带一册话本,后天天气不错,便小心翼翼地领着沈知微出府晒太阳。 结果沈知微还是咳血了,他被陈太医一顿唠叨。 “真是对不住……”他坐在沈知微床边,蔫头耷脑,“我忘了你不能走太远……” 沈知微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发一语。 陆矶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和沈知微没见过几面,两个人更谈不上熟,但对着他就有很多话想说。 他喋喋不休,直到一旁的陈三儿都听不下去,委婉地让他快走。 “……那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王爷。”正要出门,沈知微却忽然叫住他。 陆矶转过头,沈知微却坐了起来,陈三儿忙着急地扶住他,陆矶也吓了一跳。 “听说王爷府上有梅园,不知王爷明日,可否带下官转一转。” 他见陆矶不语,眉梢微挑:“不行吗?” 陆矶一怔回神,莫名感到欣喜,忍不住眉开眼笑:“好,当然好,那……那你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沈知微微不可察勾起的唇角。 陆矶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猛地回神。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我为什么要跑?” 陆矶开始和沈知微形影不离。 不能出府,他就想了别的办法。 东院有个池塘,正对着沈知微的窗,他在里面养了几条鱼,又移来几棵梅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梅花点点,鲤鱼追着飘落的花瓣吐泡泡。 每天清晨,他从梅园里摘几枝犹沾晨露的梅花送到他的桌案上,有一天还突发奇想,想在他窗户下栽几丛花。 “还未开春,现在种花怎么会开?”沈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矶把衣摆塞进腰带里,拿着花铲在窗下似模似样地刨着土,闻言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当初冬天还种过花呢。” 沈知微坐在窗前,翻书的手一顿:“你冬天种过花?” 陆矶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挖土:“是啊,说起来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和阿玉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弯起唇角:“他那会儿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别看他现在好像很精明,其实当初可傻了,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又翻了一页书,淡淡收回视线:“不想。” 陆矶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他不开心了,有些低落地撇撇嘴。 这段时间他算是发现了,原本以为沈知微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然而他总是不知怎么的就要惹他生气,陆矶觉得他和那些难哄的姑娘家实在有的一拼。 这种感觉实在很熟悉,总让陆矶想起小时候的姬容玉,只是姬容玉如今已很少会再和他生气,反而越来越黏糊,像生怕他会丢下他跑了似的。 他叹了口气,一边卖力铲土,一边道:“其实我也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陛下和他母妃都不喜欢他,他一个人惯了,难免越来越孤僻,他还怕打雷,又常做噩梦,小时候总得跑来和我一起睡,就是现在也没改,一睡不着就来王府翻墙……” 沈知微听着他说姬容玉,越听脸越白,不知说道哪一句,忽然刺啦一声扯掉了手里的书页。 陆矶一怔,就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顿时紧张,隔着窗户发现够不着,便一撑手翻了过去。 “没事?感觉可好点了么?”他倒了杯热茶,轻轻顺着沈知微的背,神色担忧。 沈知微的咳嗽来得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已是一派淡然。 他淡淡道:“没事……” 一转眼盯住陆矶,却许久没有动。 陆矶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沈知微点点头。 还真有? 陆矶抬起手擦了擦脸:“还有吗?” 沈知微继续点头,陆矶再擦,他还是点头。 终于,沈知微忍俊不禁,抬起手示意他低头。 陆矶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脸颊微暖,沈知微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抹去了一点泥土。 雕花的窗前,一人坐在桌前,一人微微弯着腰,衬着窗外的梅花池塘,几可入画。 梅花飘落,带着花香的暖风吹进窗里。 他愣愣地看着沈知微带笑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心里有朵花绽开的声响。 风里有春天的气息。 梅花落了,更多的花纷至沓来。 冰河解冻,嫩芽抽长,惊蛰雷动,暖风宜人。 “可惜你不能出去踏青……”回廊下,陆矶和沈知微并肩坐着,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沈知微垂下眼:“你可以自己去,不用管我。” 陆矶立刻摇头,忽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我给你念话本! 他兴致颇高,沈知微自然不会拒绝,很快,陆矶便似模似样的念了起来。 一片花瓣拂过眼前,再落下时,陆矶已经倒在了沈知微肩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知微哭笑不得,拈去了他发间的落花。 盛夏时节,即使是常温的西瓜沈知微吃了却也会咳嗽,于是陆矶决定亲自把它做成热西瓜,却一不小心把西瓜炸了满厨房, 陆矶身上的西瓜味儿萦绕三日不散,被林伯戏称为货真价实的热西瓜。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沈知微夜里睡不安稳,陈三儿也染了风寒,陆矶便整夜守在他床边,若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却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沈知微坐在窗前,听见声响便对他微微一笑。 池塘里天光云影掠过,时光飞逝。 沈知微的窗前真的长出一丛花。 如果不是姬容玉的提醒,陆矶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日子本就是真实的。 “前日夜里我又做噩梦了。”这一天,他听沈知微讲了许久北疆的风物人情,看着他睡下,心情颇好地回了卧房,路上却遇到了姬容玉。 “我来找你,可是你不在房里。”姬容玉看着他,“阿五说你去看沈知微了。” 陆矶一愣:“是,他身体不太好……” 姬容玉蹙了蹙眉:“就算是为了博取信任,你对他也太好了,这么久了,你觉得他有被你说动么?” 陆矶一窒,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还没有……” 姬容玉冷了脸:“舅舅说,他要是再不答应,也就不用继续浪费功夫了。” 陆矶眼睛干涩,忍不住道:“非要这样吗……” 姬容玉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停舟?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一直说好的,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羸弱的姬容玉如何带着被穆璇抽出的满身鞭伤偷跑出来找他,冬日里还穿着单衣,最后哭着被宫里来人抓回去;他没有忘记小时候姬容玉怎样被人随意欺辱,他把这个可怜的皇子护在身后,和那些顽劣的孩子对峙了多少次;他没有忘记十六岁那年姬容玉过生辰,却许愿能让他一直陪在他身边,然后信誓旦旦地拉着他的手,说他一定会成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人,再回来保护他。 他陪姬容玉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日,并且承诺过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他知道这个承诺对姬容玉来说有多重要,就像没有遇见沈知微之前,他同样以为这个承诺值得他付出一切。 但现在他发现,这个一切显然不包括沈知微。 “我没有忘……可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 陆矶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姬容玉缓缓松开手,神色颓然地看着他,却又忽然短促一笑。 “停舟……何必如此呢?他身体为什么不好,你不是最清楚?” 姬容玉走了。 陆矶却站在原地,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整颗心像是被揉碎了。 陆矶很久没有再去见过沈知微。 他窝在房里,借酒浇愁。 阿五时常来报,说今天沈知微等他一同去吃饭,没有等到,故而粒米未尽。 他无动于衷。 今天沈知微咳了两次血。 他继续喝酒。 今天沈知微晕倒了。 他蒙头大睡。 再过三日,阿五哭丧着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一紧,立刻翻身坐起,正要问沈知微怎样了,阿五却拽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王爷,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这会儿沈大人都比你看着精神,你是有多想不开啊!” 他一怔,越发觉得荒唐。 当天晚上,他喝了三坛酒,迷迷糊糊间,觉得似乎见到了沈知微。 人在梦里就是要做不敢做的事。 但是当梦变成现实,那就有点恐怖了。 陆矶直着眼看着床帐。 沈知微在一旁努力咳嗽,终于叫醒了他神游天外的魂儿。 “王爷……”沈知微柔弱无比地咳嗽。 陆矶僵硬地转了转脖子,在沈知微苍白的颈侧看到几道红痕,尴尬得快要冒烟。 但是沈知微咳得委实厉害,于是陆矶不得已披衣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走路时觉得有点怪异,然而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终于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沈知微面色一白:“王爷昨天喝多了……” 陆矶心想果然如此。 “所以……我……你……”他磕磕绊绊。 沈知微闭目作虚弱状,不发一语。 陆矶摸摸鼻子,心想也是,沈知微病成这样,哪里是他的对手。 险些拔秃了梅园里的花瓣后,陆矶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沈知微:“本王会对你负责的。” 他扔掉了沈知微的药。 “王爷。”当天夜里,陈太医找上了他。 “你不用劝了。”陆矶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积雪,“我背弃了给阿玉的承诺,要是他真的因此出了事,我赔他一条命。” 他顿了顿,“要是他有事,我也一样罢了。” 他原本以为这场博弈最后赢的该是沈知微,却没想到沈知微选择了交出兵权。 “我不在乎。”沈知微揽着他,埋在他颈侧,动作间满是依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陆矶闭了闭眼,紧紧抱住他。 沈知微放弃了祖辈坚守的忠诚,选择向穆恒递出了橄榄枝,陆矶以为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姬容玉借着沈知微的兵权,起兵造反,弑父杀兄,登上了帝位。 可他杀了沈知微。 “你不知道,我那天夜里去找过你。”承乾殿上,姬容玉一身冕服,坐在血泊中。 他看着早已没了气息的沈知微,神色里有着快意的癫狂。 “我那天就该杀了他的……他凭什么?” 陆矶异乎寻常的平静,他看着被姬容玉一刀一剑砍得支离破碎的躯体,眼睛却没有流一滴泪。 直到穆恒带着人走进了大殿。 “你问我想不想当皇帝?”穆恒在沈知微的尸首边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沾了点血,看着血滴在指间滚动。 “我不想,那太无聊了。其实对我来说一切都很无聊,但毁掉他的国家,还算有点意思,而你……”他看了看姬容玉,“你不过也是一直在利用我的无聊,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姬容玉白着脸:“秦昭不是我杀的……” 穆恒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连你娘都没杀,又怎么会杀你,现在我要毁掉这个国家,你不能继续当皇帝了,我放你走,你愿意?” 姬容玉颤抖着看向陆矶:“停舟……” 穆恒看向他:“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想和你走。” 陆矶笑了笑,冲穆恒伸出手:“帮个忙穆相。” 穆恒很干脆地点头:“要刀?要剑?还是毒`药?” 陆矶一脸诚恳:“选个不太疼的。” 穆恒从陈太医手里接过一杯酒:“他你应该信得过?” 陆矶看了陈太医一眼,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他接过毒酒,姬容玉猛然挣扎起来,嘶吼着不。 姬容玉凄然一笑:“我不信。” 眼皮开始沉重,这一刻陆矶只觉得解脱般的轻松。 他心想你爱信不信。 而后闭上了眼。 “啪”地一声,黑脸阎王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就是你这新鬼不愿意投胎?” 陆矶不知从哪儿搬了把椅子,坐在堂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就是我,我要见一个人,见不到我不走。” 阎王冷冷一哼:“像你这种人本殿一天能见百八十个,一个个不省心,专会给地府找麻烦!”他大手一挥,一旁站着的年轻判官走上前,翻开命簿。 “陆矶,雍朝景王,寿二十有三,死于非命,加上此前十世不得善终……” “等会儿,”陆矶发现了什么不对,“我之前十辈子也是横死的?” 年轻判官温和一笑:“确实如此。”又往前翻了翻。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辈子,你是走夜路摔死的,再一世,你是喝水呛死的,下辈子你运气好了点,中了一个五百万的彩票,然后一高兴喝多猝死了,然后……” “先别说了,我就想知道……”陆矶抹了把脸:“我之前是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吗?” 年轻判官再一笑:“不曾,只是地府掌管三界轮回往生之事,每日的新鬼数不胜数,好胎只有那么些个,只好轮着来,你不太走运,之前抽到的一直是短命鬼的命格。” 陆矶呵呵。 年轻判官续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积攒了十世的霉运,下辈子我们决定给你个好胎。” 好胎不好胎他根本不在乎,不过听听也无妨。 “说来听听。” 年轻判官低头念道:“下一世,你可投胎到z国首富之家,姓马,名有才,长相帅气,身高一米八,常春藤名校毕业,华尔街金融巨亨,国际名模是你大老婆,全球巨星是你小姨太,你会儿孙满堂,健康长寿,在一百岁那年偶遇奇缘,返老还童,走上修真之路,有机会问道成仙——” 他还没说完,陆矶忍无可忍将他打断:“你说的我也听不懂,你还是别说了。” 年轻判官弯起眼睛:“无妨,你只需要知道,这将是一个千年难遇、命格全满的绝好命格,怎么样,这位鬼友,如今可否想投胎了?” 一旁站着白无常跟着道:“你听听,多好啊!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这么个好胎还得不到呢,小兄弟,我劝你别想不开,且不说你等的那人是不是早就投胎去了,哪怕他没走,喝了汤过了桥,谁还记得谁?下辈子谋个好出路才是正经,别忘了这可是你倒霉了十辈子才换来的!” 黑无常点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牛头道:“崩倔了小兄弟,现实点,爱情算个球!” 马脸道:“前两天一个人也是像你一样非要在这儿等人,一听说下辈子是个好胎,二话不说就走了,做鬼做人都不容易,这位鬼友,还是现实点好。” 陆矶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行了行了,说的我脑仁儿疼。不让我见他也可以,你们告诉我他下辈子怎么样,要是好端端的,我立刻就走人。” 年轻判官一愣:“沈知微?” 陆矶立刻坐直身子:“怎么了,他不好么?” 年轻判官和阎王爷对视一眼,温声道:“此人,现在还并无下一世的命格。” “为什么?”陆矶皱眉。 年轻判官又和阎王对视一眼,慢吞吞道:“这位鬼友,你应该知晓,如他这等在阳世杀孽过重之人,死后都要受些苦楚,若是杀的人越多,这日子也便越久些,他如今……” 陆矶陡然沉默下来,鬼差们面面相觑,一时万分寂静。 许久,陆矶忽然站起身,众鬼一愣,齐刷刷看着他。 陆矶整了整衣衫,笑眯了眼,忽然十分端正地行了个揖礼:“阎王大人,方才判官大人所说,我下辈子是个好胎?” 阎王爷眼睛一亮:“当真,千年难遇,你可是想清楚了?” 陆矶点点头:“想清楚了,我下辈子的气运,当真绝佳非常?” “当真!” “命格全满?” “全满!” “好。”陆矶上前两步,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用我的命格,换他不用受刑,下辈子一世安乐,够不够?” 当啷。 扑通。 咚! 牛头捡起钢叉,判官拾起命簿,阎王爷从桌子下爬出来,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矶淡淡道:“用我的气运,我的命格,还他的孽,让他的来世一切顺遂。” “我想让他一世无忧,长命百岁。” “我想让他受万人喜爱,世人景仰。” “我想让他父母双全,家庭和睦。”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还想他爱上一个最好的人,那个人也刚好爱他。” “只要他好,我怎样都行。大人看着办。” 白无常跺脚:“痴儿啊!痴儿!多好的命格!” 年轻判官抿了抿唇:“这位鬼友,恕我直言,你为何如此?寻常怨侣,不过是图个来生之约,如你这般,确实少见。” 陆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又想到什么:“我害他良多,这是我欠他的。” “他并非死于你之手。” “但他因我而死。” “你以一言救他。” “可我让他缠绵病榻。” 年轻判官终于无奈一叹:“你可想好?他所造杀孽之重,若要免于责难,再投个好胎,你将百世不得善终,只说你下一辈子,你可要听?” 陆矶又坐回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示意他说。 “你出生便会父母双亡。” “可以。” “你难有知己亲朋,一世孤独。” “无所谓。” “你事业不顺,穷困潦倒。” “随便。” “你事事用心,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算事儿?” “你所爱必将死于非命,你所近者必将厄运缠身,人人皆以你为不祥,你还会短命早夭,你的下一辈子也是一样,生如蝼蚁,死而无用,轮回往复——” 年轻判官一口气说完,眼神幽深地盯着他:“你还要吗?” 陆矶静静和他对视,许久,他站起身,只说了一个字。 “要。” 年轻判官和阎王爷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开始分头翻找起了什么。 陆矶活动了下手脚:“这么就行了?那我现在该去哪儿?”没人回答他,他疑惑抬头,忽然看到判官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四方的奇怪物体。 “大人,找到了。” 年轻判官将那个东西递过去,阎王爷咳嗽了两声:“这事儿还是你们年轻人去,本殿一直不太会整治此物……” 年轻判官施了一礼,走到陆矶面前,眉眼温润地笑了笑:“这位鬼友,恭喜你通过考验,被我们地府最新推出的‘弥补前世遗憾’试运行活动选中,请在这张电子报名表上签名。” 陆矶呆呆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年轻判官一笑:“平板,乃是天帝陛下为提高三界办公效率,从人间引入的一种电子产品,最近地府还在积极吸纳三界成员,建立大数据库,为更好地服务三界亡灵而努力。” 陆矶一脸茫然。 年轻判官再一勾唇:“时代变了,小友有些许惊讶,也是正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报个名。” 年轻判官把那个叫做平板的东西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字为他介绍:“所谓‘弥补前世遗憾’试运行活动,乃是我们观逗留地府不愿投胎之鬼数量过多而诞生的一个想法,我们将选择一些可以抵挡诱惑、心有不甘的鬼友参与进来,给他们一个可以弥补前世遗憾的机会。” “我们观察,近年来人界流行的话本中,经常有穿书与系统这种类型出现,正好可以让我们借来一用,我们将根据每个人前世遗憾的不同,为他们的任务单独命名,所有成员都可以在下辈子拥有一个机会,进入我们模拟出的前世进行记忆恢复,如果你能够完成任务,就可以重新拥有前世的记忆,和恋人再续前缘。” “但是这个活动有两个弊端。”年轻判官话锋一转。 陆矶心想这才对,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年轻判官道:“我刚才说的你的下一世会遭遇坎坷,并不是恐吓,每个要参加此活动的鬼,都要支付这样的代价,你更特殊,你要为他赎罪,那么你的人生只会更加凄惨。按照规定,你会在二十四岁这年遭遇不测,我们会在你生日的这一天,才为你开启这个活动的入口,并视你任务完成的情况给予评分,决定你接下来是否可以恢复记忆,如果得分不足,你也许可以活下来,但将无法恢复记忆。” 陆矶面露沉思,判官道:“这很难,很复杂,自从我们开启这个活动,能完成的目前没有几个,你确定还要?” 陆矶道:“你只说了第一个弊端,第二个呢?” 判官看着他的眼睛:“第二个,也就是最关键的一个,我们只能为你个人开启这个活动的通道,我们无法同时给你的恋人同样的报名资格,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和你一样想弥补这样的过去,恢复曾经的记忆。” 从来到这里一直镇定自若,甚至游刃有余的陆矶,忽然僵住了。 判官看着他沉默,挑了挑眉:“你怕了?” 陆矶垂下眼,没有说话。 判官点点头:“确实,如果我没记错,他在死前听了那样一番话,最恨的应该就是你,要说他会和你一样,并且能接受考验,拥有资格,除非他脑子坏了。” 陆矶眼睫颤了颤:“你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他了?” 年轻判官眨了眨眼:“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们活动的第一位参与者,他成功高分通关,恢复了记忆,但他的恋人当初却并没有来到这里。最后的结果你应该可以想到,他经历了痛苦的前半生,恢复记忆后找到了恋人,却只能看着对方把他当疯子,所以即使他通关后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他还是自尽了。” “这是一场赌约,如果你输了,你只有带着这样的记忆度日如年,所以,告诉我,你还要签字吗?” 陆矶沉默了许久,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却又在半途放下了。 年轻判官看着他,蛊惑道:“你现在放弃也来得及,我们依旧可以给你应有的命格……” 他话音未落,陆矶忽然三两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猛地后退一步,重重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年轻判官一愣之后,笑眯眯地弯起眼:“根据你的个人经历,我们将给你的任务命名为‘治愈炮灰男配’,那么,现在我们可以送你去投胎了……” “等一下……”陆矶忽然开口。 “还有什么事?”年轻判官看着他。 陆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一个不情之请,我可不可以,还叫现在的名字?” 年轻判官微怔,只见他缓缓笑道:“我怕他认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