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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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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球飞向看台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然后以百倍的速度轰然崩塌。

    那颗皮球划出的轨迹,在几万多名观众眼中,是一道绝望的抛物线;在甘州理工大学队员眼中,是一道通往天堂的金色阶梯;而在金融学院每一个人的眼中,那是一把斩断所有梦想、信念与希望的铡刀,重重落下。

    “哔——哔——哔——”

    主裁判吹响了两短一长的终场哨,声音刺耳如丧钟。

    紧接着——

    “甘州理工大学!冠军!他们是冠军!”

    现场广播响起激昂的宣告,瞬间点燃了整个体育场。甘州理工的替补席如同被投下核弹的池塘,所有人——球员、教练、工作人员——疯狂地冲进场内,奔向中圈附近早已抱作一团的队友。他们嘶吼着,哭喊着,跳跃着,将身上早已湿透的球衣脱下来挥舞,如同挥舞着胜利的旌旗。

    看台上,甘州理工的球迷区域彻底沸腾。红色的烟雾弹被点燃,红色的纸屑如暴雪般洒下,巨大的“冠军”横幅在看台上展开。家长们相拥而泣,学生们疯狂呐喊,整个看台仿佛在声浪中震颤。

    这是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是他们以残阵之躯创造的奇迹。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奇迹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与肮脏,人们只会记住结果——他们赢了。

    而这一切的狂欢,对于金融学院的队员们来说,却是最残忍的公开处刑。

    付晨瘫倒在禁区里,仿佛一尊被击碎的雕像。他的脸埋在草皮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深深抠进草皮,手套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草屑。

    丛庆和李志刚这对中卫搭档,互相搀扶着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狂欢的人群。他们的球衣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小腿上布满被鞋钉刮出的血痕。

    乔松跪在中圈弧附近,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杂着泪水,一滴滴砸在草皮上。作为后腰,他今天跑动了将近十二公里,无数次拦截、抢断、补位,此刻双腿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可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

    邱明双手叉腰,仰头望天。天空是体育场顶棚投射下来的刺眼白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了在甘州那个寒冷的夜晚,球队在高原上拼死拿到平局出线时的激动。那时候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极限远不止于此。可现在呢?

    陈龙飞坐在草皮上,双手抱着头。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个单刀球——第35分钟,张浩精妙的直塞,耿斌洋反越位成功,面对门将......然后,等待,犹豫,被破坏。如果那个球进了,如果上半场就能扳平甚至反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陆超和付健生两个边后卫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记分牌上那个刺眼的“5-4”。陆超的右腿膝盖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上半场一次拼抢中扭伤的,但他坚持打满了全场。现在,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却比不上心脏被撕裂的感觉。

    而张浩——

    他坐在中圈点附近,保持着耿斌洋踢飞点球前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球门后那片看台——那颗球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的嘴唇在颤抖,想要喊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大一刚入学时,三个人在球场上戏耍校队的场景;想起了省赛绝杀体育学院后,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的画面;想起了在甘州高原,上官凝练孤身一人举起横幅时,三个人在场上同时望向看台的那个瞬间。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就在昨天。

    可现在呢?

    芦东是所有人中,唯一还勉强保持站立姿态的。

    他站在中圈附近,双手叉腰,胸膛剧烈起伏着。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却此刻显得无比疲惫的轮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的目光,从狂欢的对手身上,缓缓移向那个空荡荡的点球点,再移向球员通道的方向。

    刚才,就在裁判吹响终场哨的瞬间,他猛地转过头,想要找到那个身披7号的身影——他要抓住他,摇晃他,质问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那种该死的状态中吼醒,哪怕是用拳头。

    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背影,正以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消失在球员通道深处的阴影里。

    没有回头,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完成使命后,独自走向丛林深处等待死亡。

    “东少......”

    张浩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老耿他............”

    芦东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条通道,仿佛要用目光将那个消失的身影重新拽回来。

    通道口的光线很暗,像一张巨兽的嘴,吞噬了一切。

    于教练站在场边教练席前,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的扭曲,没有失望的阴沉,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惫。那双平时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

    他看着场上瘫倒的弟子们,看着远处狂欢的对手,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点球点,最后,目光也落在了球员通道的方向。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场内安慰队员。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颁奖仪式开始了。

    工作人员迅速在场边搭起了简易的颁奖台。

    按照惯例,亚军队应该先上台领取奖牌,然后才是冠军。但此刻,金融学院的队员们还瘫倒在草皮上,没有人动弹,没有人看向颁奖台。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提醒。

    芦东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队友们。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付晨还趴在地上,丛庆和李志刚互相搀扶着,乔松跪着,张浩站着流泪,其他人或坐或躺,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起来。”芦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起来。”

    他自己率先迈开了脚步,走向亚军领奖台。步伐沉重,却坚定。

    一个,两个,三个......队员们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跟在了芦东身后。他们的球衣沾满泥土,脸上写满疲惫与痛苦,眼神空洞,但至少,他们还站着。

    现场响起了一阵复杂的掌声——有对手球迷礼貌性的鼓掌,也有自己球迷区域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呐喊。

    “金融学院!挺住!”

    “你们是最棒的!”

    “明年再来!”

    看台上,特意请假来看决赛的同学们,此刻早已泪流满面。他们挥舞着早已破损的旗帜,嘶哑地喊着口号,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场上的队员们——即便输了,你们依然是英雄。

    礼仪小姐端着奖牌走来,一个一个为队员们戴上。

    银色的奖牌挂在脖子上,冰凉,沉重。

    芦东低头看了一眼那块奖牌,金属表面反射着刺眼的灯光。他伸手握住它,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甘州理工的队员们互相搀扶着,脸上还挂着泪水和汗水混杂的痕迹,走上了最高的冠军领奖台。

    当那座象征着全国大学生足球最高荣誉的奖杯被交到甘州理工队长手中时,整个体育场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金色的纸屑如瀑布般从顶棚洒落,彩带在空中飞舞,激昂的音乐响彻全场。

    颁奖仪式很快结束。冠军队伍捧着奖杯绕场庆祝,接受全场的欢呼与膜拜。

    而金融学院的队员们,在戴上奖牌后,便迅速走下了领奖台,头也不回地走向球员通道。

    他们不想多停留一秒。

    通道里很暗,与球场内刺眼的灯光形成鲜明对比。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沉重,凌乱。

    没有人说话。

    直到走到更衣室门口,芦东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队员们一个个低着头,沉默地站着。张浩还在无声地流泪,付晨眼眶通红,丛庆死死咬着嘴唇......

    更衣室的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散落的球衣、水瓶、绷带、药箱。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芦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都进去吧。洗个澡,换衣服,然后......回酒店。”

    他说完,率先走进了更衣室。

    队员们沉默地跟了进去。

    更衣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没有人开灯,只有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这个狭小的空间。队员们各自找到自己的柜子,沉默地开始脱衣服,解绷带,摘护腿板。

    水声响起,有人在淋浴间打开了水龙头。

    但很快,水声中混入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是陈龙飞。这个平时最乐观开朗的中场,此刻躲在淋浴间的角落里,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走那份刻骨铭心的痛苦。

    接着是陆超,他坐在长凳上,双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然后是付健生,他背靠着柜子,仰着头,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一个,两个,三个......更衣室里,抽泣声和压抑的哭声渐渐连成一片。

    这些从省赛一路拼杀过来的年轻人,这些在球场上流血流汗从不退缩的战士,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任由泪水宣泄着内心的痛苦与不甘。

    芦东没有哭。

    他坐在自己的柜子前,低着头,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眼睛是干的。

    张浩也没有哭出声——他已经哭过了,在场上的时候。现在,他只是红着眼睛,呆呆地坐在耿斌洋的柜子前,看着那个贴着“7”号标签、却空无一物的柜子。

    柜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球衣,没有鞋子,没有护腿板,什么都没有。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消失了。

    “东少......”

    张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老耿他......他到底怎么了?”

    他想知道答案。

    那个从小学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个在球场上永远冷静理智的核心,那个为了上官凝练可以拼上性命的男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上半场的梦游,下半场短暂的苏醒,然后再次沉沦,最后在点球点前以那样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切。

    这不正常。

    这绝对不正常……

    同一时间,市中心医院,急诊病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走廊尽头飘来的淡淡粥香。

    上官凝练躺在病床上,右腿被支架高高吊起,从大腿到脚踝都裹着厚厚的绷带。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部的神经,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9点30分。

    比赛应该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

    她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耿斌洋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早上6点半,耿斌洋发来的:

    “凝练,我去比赛了。别担心,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她回复了“加油,注意安全”,但对方没有再回。

    之后,她又给孟凡雪发了消息询问情况,孟凡雪说她们已经到达体育场,正在看台上,比赛马上开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孟凡雪没有再发消息来,可能是比赛太激烈,顾不上。

    上官凝练尝试打开体育直播APP,但医院的网络信号很差,视频加载了半天也打不开。她只能切换到文字直播页面,但刷新的速度也很慢,只能断断续续看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比赛开始,金融学院开球。”

    “第8分钟,张浩左路传中,芦东包抄......哎呀,差一点!”

    “耿斌洋今天状态似乎不太对,几次处理球都很犹豫。”

    “第15分钟,耿斌洋停球失误,球出边线。”

    “第22分钟,甘州理工反击,远射被付晨扑住。”

    “第28分钟,金融学院获得任意球,耿斌洋主罚......打高了!”

    ......

    每一个关于耿斌洋的负面描述,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上官凝练的心里。

    不对。

    这不对。

    耿斌洋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不会在比赛中如此犹豫,如此失常。他是那个在球场上永远冷静、永远能够做出最正确选择的7号,是球队的节拍器,是进攻的发起者。

    除非......

    除非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比赛上。

    上官凝练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担心她的手术,担心钱的问题,所以他才无法集中精神?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生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现在应该正在球场上和兄弟们并肩作战,朝着他们梦寐以求的冠军发起冲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状态全无。

    “对不起......斌洋......对不起......”

    上官凝练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因为她的缘故导致球队输掉比赛,耿斌洋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自责。那些信任他的队友们,那些一路支持他们的球迷们,又会怎样看他?

    还有芦东和张浩——他们是耿斌洋最亲的兄弟,他们会理解吗?

    就在这时,隔帘被轻轻拉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进来,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剃着小平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右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

    “姐姐!”

    小男孩脆生生地喊道,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上官凝练赶紧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小宇,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妈妈呢?”

    “妈妈去缴费啦!”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熟练地爬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动作他从昨天到现在已经做了无数次。

    小男孩叫周宇,是隔壁病房的小患者。五天前因为爬树摔断了胳膊住进来,是个活泼好动、一刻也闲不住的小家伙。手术之后因为没有病房,所以就一直住在急诊科,住院第一天就因为无聊到处乱窜,昨天无意中发现了上官凝练这个“漂亮姐姐”,一天之间就成了这间病房的常客。

    上官凝练也很喜欢这个小男孩。他的活泼天真,多少冲淡了病房里压抑的气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小宇,她都会想起耿斌洋说过的话——

    那是昨天下午,耿斌洋坐在床边陪她时,小宇正好跑进来玩。看着小家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耿斌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

    “等夺冠了,踢上职业,我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们也生一个像小宇这样可爱的小男孩,我教他踢球。”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上官凝练这两天来,唯一一次看到他眼中有了光亮。

    可现在......

    小宇歪着头,好奇地问: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腿疼吗?”

    上官凝练摇摇头,努力让笑容更自然一些:

    “没有,姐姐不疼。小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因为我有秘密任务!”

    小宇神秘兮兮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秘密任务呀?”

    小宇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递到上官凝练面前:

    “今天早上很早很早的时候,那个在这里陪你的大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上官凝练愣住了。

    大哥哥?耿斌洋?

    可是耿斌洋今天早上不是直接去比赛了吗?他怎么可能......

    她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信封没有封口,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的东西让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用银行的封条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

    粗略一看,至少有八九万。

    而在钞票的最上面,放着及样东西。

    一样是那个熟悉的、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

    但此刻,平安扣中间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被人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粘合起来。胶带贴得歪歪扭扭,边缘还翘起了一点,显然粘贴的人手很生疏,却极其认真。

    另一样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和一张银行卡。

    上官凝练的心脏开始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全身。

    她颤抖着展开那张纸。

    上面是耿斌洋的字迹,写得很匆忙,有些潦草,但每一笔都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凝练: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你不要怪任何人,尤其是不要怪芦东、张浩和教练他们。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

    信封里的钱是九万五千块现金,是我能留给你的全部。

    银行卡里是兄弟们和于教练之前凑的所有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手术后退给大家吧,附明细:

    芦东55630

    张浩43210

    于俊洋教练95000

    丛庆8940

    李志刚6700

    陈龙飞、付健生、邱明……

    共计:286752元

    上官凝练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但还是继续往下看着……

    这些钱,加上医院账户里已经存好的六十万,应该足够支付你的手术和后续康复费用了。

    平安扣我修好了。虽然修得很难看,但它曾经保护过我很多次,我希望它以后也能保护你。

    关于手术费的钱从哪里来——不要问,也不要去查。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你可能会恨我,可能会觉得我背叛了所有人。是的,我确实背叛了。我背叛了东哥和耗子的信任,背叛了教练的期望,背叛了所有队友的付出,也背叛了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个关于冠军的梦。

    但我没有背叛你。

    我永远不可能背叛你。

    还记得在甘州,你一个人举着横幅站在看台上的样子吗?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值得我用一切去守护。哪怕是我的灵魂,我的尊严,我视若生命的足球和兄弟情谊。

    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自责。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用一座冠军奖杯,换你一条健全的腿,换你一个能够自由行走的未来——我觉得很值。

    手术要加油。医生说黄金窗口期很重要,专家团队也是国内最好的,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自己。康复过程会很辛苦,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你从来都是最坚强的。

    如果......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到了更好的人,能够给你更安稳、更光明的生活,不要犹豫。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而我,就让我带着这份罪,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吧。

    最后,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好好做手术,好好康复。

    第二,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我也不想被找到。

    第三,忘了我。连同那份还没说出口的婚约,一起忘了。

    斌洋

    即日

    信很短,只有一页纸。

    上官凝练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切割、搅动。起初是剧烈的疼痛,然后是麻木,最后是彻骨的寒冷。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这几天反常的状态,明白了昨天下午他离开时那种近乎诀别的眼神,明白了比赛中他为什么会那样失常。

    钱。

    是钱。

    那笔救命的钱,不是学校给的,不是赞助商给的,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用一场交易换来的。

    用一场注定要输掉的比赛,用他和兄弟们追逐了十几年的梦想,用他作为一个球员的尊严和灵魂,换来的。

    而她,就是这场交易的筹码。

    不,她不是筹码。她是原因,是根源,是让这场交易发生的、最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她没有受伤,如果她小心一点,如果......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上官凝练喃喃自语,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死死攥着那封信,纸张在她手中皱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因为心里的痛,比这强烈一万倍。

    她想起昨天下午,耿斌洋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等夺冠了,我们就结婚”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被她误读为憧憬的光芒。

    那不是憧憬。

    那是绝望。

    那是知道自己即将亲手埋葬一切美好,却还要强装微笑的绝望。

    而她竟然没有看出来。

    她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手术成功,只要腿能好起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们还会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规划未来,结婚,生子,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平凡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原来,从她摔下楼梯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未来就已经被改写了。

    用最残酷的方式。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哭呀......”

    小宇被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上官凝练。漂亮姐姐哭得这么厉害,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崩溃。

    “钱......手术费......冠军......”上官凝练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几个词,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猛地想起什么,抓过手机,颤抖着点开文字直播页面,疯狂地往下刷。

    页面终于刷新了,最后几条消息跳了出来——

    “点球大战!第五轮,耿斌洋主罚......”

    “球......打飞了!踢飞了!耿斌洋将点球踢向了看台!”

    “比赛结束!甘州理工大学夺冠!”

    “金融学院......痛失冠军......”

    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被子上,屏幕朝上,还停留在那个残酷的页面上。

    上官凝练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淌。

    一切都连起来了。

    交易,失常,点球踢飞......

    他为了她,背叛了所有人。

    他为了她,亲手葬送了他们一起追逐了十几年的梦想。

    他为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会唾弃的叛徒、懦夫、罪人。

    而现在,他留下了所有钱,修好了平安扣,写了一封诀别信,然后消失了。

    像一阵风,吹过之后就了无痕迹。

    “啊......啊啊......”

    压抑到极致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破碎,像受伤野兽的哀鸣。上官凝练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抓着被子,指甲几乎要撕裂布料。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腿部的剧痛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要把所有罪都一个人扛?

    “斌洋......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不要这条腿。

    她宁愿一辈子坐轮椅,一辈子拄拐杖,也不愿意看到他为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是她的耿斌洋啊。

    那个在球场上光芒万丈的7号,那个在保研路上为她拼命的少年,那个在平安夜送她玫瑰的男孩,那个承诺要娶她、要和她生一个可爱小男孩的未来丈夫。

    现在,他为了她,把自己毁了。

    彻底地,无可挽回地。

    “刷——”

    帘子再一次被拉开。

    主治医生带着几个医护人员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振奋的神色:

    “上官同学,好消息!我们刚刚接到通知,从德国回来的刘教授的专家团队已经抵达医院,正在做术前准备!”

    他走到床边,却看到上官凝练哭得几乎崩溃的样子,顿时愣住了。

    ”医生赶紧问:

    “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腿疼得厉害?需要加镇痛剂吗?”

    上官凝练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医生,声音嘶哑地问:

    “医生......手术......专家?我的手术费还没交齐呢?是谁交的?”

    医生被问得一愣,迟疑了一下才说:

    “你住院的第一个晚上,一个年轻人来急诊缴费处存的现金,六十万。他说是你男朋友。怎么,你不知道吗?”

    男朋友。

    耿斌洋。

    果然是他。

    上官凝练继续问,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那......那专家团队呢?是谁请来的?”

    医生皱了皱眉

    “这个......是院领导直接安排的,据说是通过上层关系联系的。具体是谁,我也不太清楚。”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上官凝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声音还在颤抖。

    “一个小时后。”医生看了看表

    “十点半准时开始。刘教授的专家团队会亲自主刀,这是国内目前能请到的最好的骨科团队,你的手术成功率会大大提高。所以你一定要调整好心态,这对手术很重要。”

    一个小时后。

    也就是说,在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耿斌洋可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知道了。”

    上官凝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止住眼泪。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将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她拿起那个信封,将里面的钱和银行卡收好,然后将那封皱巴巴的信仔细抚平,折叠好,紧紧握在手心。

    最后,她拿起那个用胶带粘好的平安扣。

    红色的绳子已经有些褪色,玉石表面的温润光泽还在,只是中间那道裂缝被透明的胶带粗暴地固定着,显得格外刺眼。

    她记得耿斌洋说过,这个平安扣是他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平时踢比赛的时候都好好的收起来,但上大学第一次踢球忘记摘了,让球打裂了

    而现在,被他亲手粘好,还给了她。

    上官凝练将平安扣紧紧攥在掌心,玉石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温暖。

    那是耿斌洋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温度。

    “医生,我准备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医生,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们现在就开始术前准备吧。”

    医生有些惊讶于她情绪的迅速转变,但还是点点头:

    “好,护士会先给你做一些术前检查,然后我们就去手术室。”

    医护人员开始忙碌起来。量血压,测体温,做皮试,交代术前注意事项......

    上官凝练配合着所有流程,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一场海啸。

    但她不能崩溃。

    至少现在不能。

    耿斌洋用他的一切——他的梦想,他的尊严,他的灵魂——换来了这场手术,换来了她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她不能辜负。

    哪怕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她也要拼凑起来,完成这场手术,然后好好地康复,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这是他希望的。

    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姐姐,你要去做手术了吗?”

    小宇一直躲在角落里,怯生生地问。

    上官凝练看向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嗯,姐姐要去做手术了。等姐姐腿好了,就能陪你玩了。”

    “那......那个大哥哥呢?”

    小宇又问

    上官凝练摇摇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行忍住了,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医护人员推来了转运床,上官凝练在护士的帮助下,小心地挪到床上。她的右腿被固定在支架上,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躺在转运床上,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天的病房。

    窗户,阳光,椅子,柜子,还有站在门口怯生生看着她的小宇。

    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走吧。”

    转运床被推了出去,沿着长长的走廊,朝着手术室的方向前进。

    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规律,平稳,却带着一种奔赴未知命运的悲壮。

    上官凝练紧紧握着掌心的平安扣和那封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斌洋,我会好好的。

    我会做完手术,努力康复,重新站起来。

    然后,我会等你。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要等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

    因为你说过,等夺冠了,踢上职业,我们就结婚。

    虽然冠军没有了,职业道路可能也断了,但婚约还在。

    我单方面宣布,它还在。

    所以,你要活着。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然后,回来娶我。

    十二点十七分,火车站。

    建筑有些陈旧,广场上人来人往,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小贩的叫卖声、广播的提示声、车辆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火车站特有的喧嚣与混乱。

    耿斌洋站在售票大厅的电子屏幕前,仰头看着上面不断滚动的车次信息。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证、手机,以及剩下的五千块钱现金。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没有球衣,没有护腿板,没有足球,没有那些记载着荣誉和梦想的照片与奖牌。

    他把那些东西,连同那个曾经名叫“耿斌洋”的灵魂,也一丢进了垃圾箱。

    屏幕上的车次很多,开往全国各地。沪上,粤州,渝都,陕安,冰城......

    每一个地名,都代表着一个可能的未来。

    但耿斌洋不知道哪个未来属于自己。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开始发酸,才终于移动脚步,走向售票窗口。

    “去哪儿?”窗口里的售票员头也不抬地问。

    耿斌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报出了一个地名:“最近一班,随便去哪,硬座,无座也行。”

    售票员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多问。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K1278,十二点四十五分发车,开往春城,无座,要吗?”

    春城。

    一个距离这里两千多公里的南方城市。

    耿斌洋从来没有去过,也从未想过要去。

    但此刻,这个名字听起来如此顺耳——足够远,足够陌生,足够让他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要。”

    他递过身份证和钱。

    车票很快打印出来。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车次、时间、座位号(无座),以及那个遥远的目的地。

    耿斌洋接过车票和找回的零钱,转身离开了售票大厅。

    他没有去候车室,而是直接穿过广场,走向站台。

    时间还早,但他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停留。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可能让他想起那些熟悉的人——芦东,张浩,付晨,于教练,上官凝练......

    想起他们,心脏就会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所以他选择逃避。

    用空间的距离,来逃避时间的追捕。

    站台上已经有不少旅客在等候,大部分是背着大包小包的务工人员,也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香烟混合的味道。

    耿斌洋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靠着柱子站着。他戴上卫衣的帽子,拉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黑色的手机壳,屏幕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在“保研路”救下上官凝练住院,他和上官凝练确定关系后,芦东给他们照的,还开玩笑说耿斌洋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那是他们第一张合影。

    耿斌洋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开始模糊。

    然后,他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暗了下去,那张照片也随之消失。

    但他没有停手。

    他用力掰开手机后盖,取出SIM卡,然后——

    “咔嚓。”

    SIM卡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金属碎片划破了手指,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将两截碎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将手机重新组装好,放回口袋。

    现在,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没有人能再找到他。

    他也不希望被找到。

    因为他不配。

    列车进站的广播响起,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一列绿色的普快列车缓缓驶入站台,车身上印着“K1278”的字样。

    车门打开,旅客们开始蜂拥而上。

    耿斌洋等到大部分人都上车了,才慢慢走过去,从最近的一节车厢上了车。

    车厢里果然已经挤满了人。过道上站满了无座的旅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闷热而浑浊。

    耿斌洋挤到车厢连接处,那里相对空旷一些。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将背包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列车缓缓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这座城市——这座他为了决赛而来,却在此处失去了一切的城市——正在迅速远去。

    高楼,街道,广场,体育场,医院......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窗外模糊的色块,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耿斌洋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田野,村庄,河流,山丘......

    陌生的景色,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这趟列车会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下车,更不知道下车之后要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要离开。

    离开那些他辜负了的人,离开那些他背叛了的情谊,离开那个他亲手埋葬的梦想。

    也离开那个,他深爱却再也无法面对的姑娘。

    列车驶入隧道,窗外瞬间一片漆黑。

    车厢连接处的灯光昏黄而微弱,映照着耿斌洋苍白而麻木的脸。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不,不是像。

    他就是。

    从他在电话里对王志伟说出“七十万......现金......现在就要”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名叫“耿斌洋”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医院那个冰冷的阳台上,死在了王志伟那声满意的轻笑里,死在了他自己亲手签下的魔鬼契约上。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还会呼吸、还会移动的肉体。

    一具承载着无尽罪孽与愧疚的容器。

    一具等待着在漫长流放中自我腐烂的行尸走肉。

    隧道很长,黑暗持续了很久。

    当列车终于冲出隧道,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车厢时,耿斌洋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阳光很温暖,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冷。

    他想起今天早上,在酒店房间的浴室里,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惨白、状若疯癫的人,对自己说:

    “行尸走肉。”

    是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也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一辈子——的状态。

    列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平原,跨过桥梁,钻过隧道。

    车厢里很吵,有人在大声打电话,有人在哄哭闹的孩子,有人在打牌说笑,还有人在用手机外放音乐。

    但所有这些声音,传到耿斌洋耳朵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

    那是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在提醒他:你还活着。

    但每一声,也都像是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在你背叛了所有人之后,在你亲手葬送了兄弟们的梦想之后,在你用最肮脏的方式换来了那笔钱之后,你为什么还有脸继续呼吸,继续心跳,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耿斌洋没有答案。

    他只有无尽的、自我吞噬的黑暗。

    时间在列车单调的轰鸣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打牌的人累了,孩子睡着了,打电话的人结束了通话,连外放的音乐也停了。

    只有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规律而持续,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单调的挽歌。

    耿斌洋靠着车厢壁,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而轻微摇摆。

    他很累。

    从上官凝练出事到现在,整整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身体的疲惫早已到达极限,但精神上的痛苦却让他无法入睡。

    一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涌现——

    上官凝练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

    芦东揪着他的衣领怒吼的样子。

    张浩失魂落魄的背影。

    于教练那失望而疲惫的眼神。

    还有,最清晰的,那颗被他故意踢向看台的皮球,在空中划出的那道绝望的抛物线。

    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把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他不敢睡。

    他怕一旦睡着了,就会在梦里再次经历这一切。

    他怕一旦睡着了,就再也没有勇气醒来。

    列车又经过了一个小站,短暂停留后再次启动。

    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云层被镶上了灿烂的金边,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深紫色的剪影。

    很美。

    但耿斌洋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一片荒芜。

    美景需要有人分享,才叫美景。

    孤独的人眼中,再美的景色也只是背景。

    而他,注定要孤独一辈子了。

    因为他亲手斩断了所有连接——与兄弟的,与爱人的,与足球的,与那个曾经光明磊落的自己的。

    夜幕渐渐降临,窗外的景色隐入黑暗,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如同迷失在旷野中的萤火虫,微弱而孤独。

    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

    耿斌洋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顺着车厢壁慢慢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将背包垫在脑后,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意识开始模糊,但那些画面却更加汹涌地扑来。

    他看见了上官凝练。

    不是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她,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新生咨询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影;是平安夜那天,她收下玫瑰时脸上羞涩而璀璨的笑容;是在甘州高原,她孤身一人站在看台上,为他举起横幅的样子。

    她也看见了他。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盛满了温柔与信任。

    她朝他伸出手,说:“斌洋,我们回家。”

    他想握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然后,画面变了。

    芦东和张浩出现在她身后,他们看着他,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失望,而是深深的悲伤。

    “老耿,回来吧。”芦东说。

    “我们等你。”张浩说。

    他想朝他们走去,却发现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低头一看,深渊底部,是那颗被他踢飞的皮球,还有那座与他失之交臂的冠军奖杯。

    它们都在燃烧,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深渊,也照亮了他脸上绝望的表情。

    “不......不要......”

    耿斌洋在梦中呢喃,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乘客们请注意,列车前方到站是......”

    广播声突然响起,将耿斌洋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

    车厢里依旧嘈杂,但比刚才安静了一些。有些人已经找到了空位坐下,有些人还在过道上站着打瞌睡。

    耿斌洋看了看表,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列车已经行驶了将近九个小时。

    距离春城,还有十多个小时。

    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僵硬。他活动了一下关节,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但很快,疲惫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到了春城之后要做什么。

    找工作?用什么身份?一个大学肄业、背负着巨大秘密的逃兵?

    继续流浪?靠什么生活?口袋里那五千块钱,能支撑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

    离开得越远越好。

    因为每在那个城市多停留一秒,他内心的罪孽感就会加重一分。

    而每远离那个城市一公里,他内心的痛苦就会减轻——

    不,不会减轻。

    只会换一种形式存在。

    从尖锐的刺痛,变成钝重的、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碾碎的压迫感。

    就像现在这样。

    列车再次启动,继续在夜色中前行。

    耿斌洋重新靠回车厢壁,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

    那些灯火背后,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平凡而温暖的生活。

    而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拥有那种生活的可能。

    他毁了芦东和张浩的冠军梦——那是他们从小学开始,一起追逐了十几年的梦想。

    他毁了于教练的期望——那个把未竟的职业梦想寄托在他们身上的老教练,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他毁了队友们的付出——付晨、丛庆、乔松、邱明、陈龙飞、陆超、付健生......所有人,为了这场比赛流血流汗,拼尽全力,却因为他的背叛,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而最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

    他毁了上官凝练的幸福。

    他以为自己在救她。

    用一座冠军奖杯,换她一条健全的腿,换她一个能够自由行走的未来。

    他觉得值。

    可现在,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当他独自一人踏上这趟开往未知的列车时,他开始怀疑——

    真的值吗?

    如果她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那笔钱是用这种方式换来的,如果她知道他为了她背叛了所有人、毁掉了自己——

    她会幸福吗?

    她会接受这样的“牺牲”吗?

    她会愿意用他的一生,来换自己的一条腿吗?

    答案很明显。

    不会。

    她宁愿不要这条腿,也不愿意看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他不仅背叛了兄弟们,也背叛了她。

    他以为自己在救她,实际上却把她推入了另一个深渊——一个余生都要背负着“他因为我毁了自己”这个沉重枷锁的深渊。

    “呵......呵呵......”

    耿斌洋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而破碎,像濒死野兽的喘息。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滚烫的,咸涩的,带着无尽悔恨与自我厌恶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但他没有去擦。

    他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任由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将自己彻底淹没。

    列车继续前行,在夜色中穿行,如同一条孤独的钢铁巨兽,载着一车厢的悲欢离合,驶向未知的远方。

    而耿斌洋,这个曾经的7号,这个曾经的球队核心,这个曾经拥有光明未来的少年,此刻只是一具蜷缩在车厢连接处、无声流泪的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他只知道,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有兄弟、有足球、有梦想、有她的世界,已经随着今天那颗飞向看台的皮球,一起彻底破碎,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这趟永无止境的流放,和这具承载着无尽罪孽的躯壳。

    夜色深沉,列车轰鸣。

    漫长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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