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戈》
建元三年,秋,长安城西。
夜色如墨,盗墓贼老七撬开了那座无名冢的最后一道石门。腐气扑面,他却咧嘴笑了——墓室正中青铜案上,横着一柄青玉戈。长二尺三寸,戈身勾连云纹如水流转,刃部无锋,却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发财了……”老七伸手去取。
指尖触玉的刹那,戈身忽然泛起一层霜色。他惊退三步,定了定神,啐道:“死物罢咧!”
一、献戈
三日后,大将军卫青府邸。
“此物当真出自孝武皇帝时的墓?”卫青抚须,凝视着案上玉戈。他年过四旬,眉间川字纹如刀刻,那是二十年征战的印记。
长安黑市头子贾三跪伏于地,汗透重衫:“千真万确!小人手下最得力的‘地龙’所获,那墓葬规制……至少是诸侯级别。”
“然戈上无铭文,葬处亦非常制。”卫青目光如炬,“你可知欺瞒之罪?”
贾三连连叩首:“小人不敢!只是……只是那盗墓的老七,前夜暴毙家中,死状诡异,浑身无伤,唯眉心一点霜白。”
卫青沉默。他起身走近玉戈,未触,已觉寒意。这并非沙场兵戈的杀气,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冷。戈身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竟似活物。
“大将军,”长史陈平低声道,“此物不祥,不如……”
“不。”卫青抬手止住,“送入宫中,献于陛下。”
陈平愕然:“可若此物真有不祥……”
“正因如此,才要献于陛下。”卫青转身,望向未央宫方向,声音低沉,“陛下近年求仙问道,方士频入宫闱。此玉戈形制古奥,非寻常礼器,或可……”
他未说完,但陈平懂了。近年来,方士李少君以炼丹术得宠,朝中老臣多忧。若此玉戈能引陛下关注古礼,或可稍抑方士之势。
当夜,玉戈裹以锦缎,送入未央宫。
二、巫祸
汉武帝刘彻初见玉戈,目露异彩。
他正值盛年,好大喜功,亦痴迷长生。玉戈置于麒麟殿玉案之上,与金铜器皿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威仪。
“卫卿说,此物乃古礼器?”刘彻问。
李少君侍立一侧,这方士年不过三十,面白无须,眼如深潭。他凝视玉戈良久,忽然跪拜:“陛下!此非寻常礼器,乃‘镇灵戈’也!”
“镇灵戈?”
“臣曾阅上古残卷,载商周时有大巫,以玉为戈,不为杀伐,而为‘镇’。”李少君声音发颤,“镇邪祟,镇国运,亦镇……天子之魂。”
刘彻眉梢一挑:“细细道来。”
“此戈形制虽仿兵戈,然刃无锋,意为‘止戈’;玉质阴寒,可通幽冥;云纹勾连,实为古封印符箓。”李少君越说越快,“持此戈者,可镇四方兵灾,亦可……窥天命。”
殿中烛火忽然摇曳。刘彻盯着玉戈,眼中闪过复杂神色——野心、渴望,与一丝不安。
“爱卿言下之意,此物可助朕长生?”
李少君伏地:“臣不敢妄言,然此戈确非凡物。陛下可设祭坛,以古礼拜之,或可通天神,得长生之法。”
“准。”
三日后,祭坛设于甘泉宫。刘彻依古礼,斋戒沐浴,着玄端朝服,持玉戈登坛。李少君披发执圭,诵念无人能懂的咒文。
坛下,卫青与陈平并肩而立。
“那方士在搞什么鬼?”陈平低声问。
卫青不语,只盯着刘彻手中的玉戈。日光下,戈身竟泛起淡淡蓝晕,云纹如水流淌。忽然,一阵阴风卷过祭坛,烛火尽灭。
刘彻惊退一步,玉戈脱手。
戈落玉台,发出清越鸣响。那声音不像金玉,倒似龙吟,悠长不绝,久久回荡。台上台下,众人皆变色。
唯李少君面露狂喜,扑跪于地:“天音!此乃天音!陛下得上天感应矣!”
刘彻惊魂未定,却强作镇定:“天意何如?”
“臣需七日,夜观天象,再解天意。”
当夜,李少君携玉戈入观星台,闭门不出。
三、戈语
第四夜,陈平密访卫青。
“大将军,出事了。”陈平面色惨白,“宫中传言,那玉戈……会‘说话’。”
卫青正擦拭佩剑,手一顿:“荒唐。”
“非是荒唐!”陈平急道,“观星台当值宦官说,夜深时,台中有私语声,似二人对谈,一为李少君,另一声音……非男非女,寒如坚冰。他们窃听片刻,只闻得数字:‘戾、祸、代、崩’。”
剑归鞘,卫青起身:“陛下可知?”
“尚未。宦官惧祸,先报于小人。”陈平压低声音,“更奇的是,昨日有老博士认出玉戈形制——非商非周,乃春秋时晋国巫祭所用‘言灵戈’。古籍残载:‘玉戈鸣,天命更’……”
话音未落,门外亲兵急报:“将军!宫中急诏!”
来者是刘彻身边近侍,面如金纸:“大将军速入宫!陛下……陛下昏厥!”
甘泉宫中,刘彻卧于榻上,双目紧闭,唇色发青。太医令束手无策:“陛下脉象如常,却似……魂不守舍。”
卫青厉声问:“怎么回事?”
侍从战栗道:“陛下昨夜独对玉戈,今晨便……”
“李少君何在?”
“在观星台,已闭门三日。”
卫青转身即走。陈平追上:“将军欲如何?”
“砸了那鬼台,碎了那妖戈!”
“不可!”陈平拉住他,“无诏擅闯禁宫,死罪!且若玉戈真通灵异,强行毁之,恐祸及陛下。”
卫青止步,拳握得咯咯响。他回望榻上天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刘彻初登基,意气风发,执他手说:“卫卿,朕要这四海宾服,要这汉室江山永固。”
而今,天子为求长生,竟困于一方玉石。
“陈平,”卫青声音沙哑,“去请一个人。”
四、故人
翌日黄昏,一辆青篷马车悄入长安,停在卫青府后门。
帘掀,下来一位老妪。她年过花甲,白发如雪,身形佝偻,唯双目清亮如少年。她名巫姒,乃南楚巫族最后传人,与卫青有旧——元光年间,卫青征南越,曾救她全族性命。
“多年未见,将军老了。”巫姒声音嘶哑。
卫青屏退左右,长揖:“实不得已,烦请夫人。”
巫姒听完始末,沉默良久,方道:“老身可一试,然有三事需明:其一,玉戈若真为‘言灵戈’,其所言未必为虚,天命难违;其二,戈中若有灵,非善非恶,只述真相,而真相往往伤人;其三,老身若触禁忌,恐不得善终。”
“夫人可退,青另寻他法。”
巫姒笑了,满脸皱纹舒展:“将军曾救我族三百口,今日还你一命,也算圆满。”她顿了顿,“不过,老身需一人相助——需一刘氏血脉,最好是直系皇族,且……从未有争位之心的。”
卫青怔住。
当夜,淮南王刘安之女刘陵被密接入京。她年方二八,是先帝庶出孙女,自幼寄养道观,与世无争。
巫姒见刘陵,目露怜色:“好纯的丫头,可惜了。”
刘陵盈盈下拜:“若能救陛下,陵儿无憾。”
五、通灵
观星台下,卫青率亲兵围守。巫姒与刘陵登台,李少君拒不开门。
“破门。”卫青令下。
门破刹那,阴风倒卷。台上景象令人毛骨悚然:李少君披发赤足,怀抱玉戈蜷于墙角,口中念念有词。他面如枯骨,双目深陷,三日不见,竟似老了二十岁。
玉戈横于他膝上,戈身云纹中,竟有暗红脉络隐现,如血丝流淌。
“还我……还我……”李少君盯着玉戈,眼神疯狂。
巫姒叹道:“痴儿,你以血饲戈,反被戈噬,何必?”
她示意刘陵近前,取银针刺破其指尖,血珠滴落玉戈。血触戈身,竟被吸入,那暗红脉络瞬间明亮,整柄玉戈泛起妖异红光。
“刘氏血脉为引,通灵见真。”巫姒盘坐,双手结印,诵起古老咒文。那语言非楚非汉,音节古怪,却让闻者心神震荡。
玉戈开始震动。
起初微不可察,继而剧烈颤抖,竟从李少君怀中飞起,悬浮半空。戈身红光迸射,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幅幅画面——
画面中,一座巍峨陵墓正在修建,墓主身着天子冕服,面目模糊。玉戈置于棺椁之侧,忽有一人潜入,盗戈而去。画面急转,盗墓者暴毙,玉戈流转于各色人等之手,每经一人,那人不久必遭横祸……
最后画面定格在未央宫,刘彻持戈登坛,然后昏厥。
“看到了?”一个声音直接响在众人脑海,非男非女,冰冷无机,“我本葬于淮南王刘长陵中,镇其怨魂。刘长,高皇帝子,文帝弟,因谋反被废,绝食而死。他怨气冲天,需以‘言灵戈’镇之。而今戈离陵寝,刘长怨魂已散入天地,寻刘氏血脉而噬。当今天子,首当其冲。”
卫青骇然:“如何解救?”
“解?”那声音竟似冷笑,“刘长之怨,起于兄弟阋墙,皇位相争。此怨唯有至纯刘氏血脉,自愿以命相代,方可平息。”
众人皆看向刘陵。
少女面色惨白,却挺直脊背:“陵儿愿……”
“不可!”卫青断喝。
“无他法。”玉戈声音冰冷,“且即便以命相代,也只可延天子三年阳寿。三年后,怨魂再临,届时需再祭一人。如此循环,直至刘长怨气散尽——或许十年,或许百年。”
死寂。
李少君忽然狂笑:“听到了?哈哈哈!什么长生,什么天命!不过是一场血祭!刘氏自相残杀的血祭!”
巫姒闭目长叹。
卫青盯着玉戈,一字一句:“你究竟是何物?”
红光波动,声音依旧冰冷:“我?我只是真相。玉石本无言,人心赋予声。你们问我是什么,不如问问自己——为何历代帝王,总要以玉戈为礼器?为何要以无害之兵,象征兵权?因为你们既要彰显武力,又惧武力反噬;既要争权夺位,又要粉饰太平。所谓‘止戈为武’,不过自欺欺人。我见证过太多:周武王以玉戈祭天,转身伐纣;秦始皇铸玉戈镇四方,身死国裂;如今刘彻……嘿嘿。”
它顿了顿,声调中竟有讥诮:“玉戈从来不是礼器,而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持戈者的欲望与恐惧。”
六、抉择
三日后,刘彻苏醒,对昏厥之事记忆模糊。李少君以“炼丹出岔”搪塞,被贬为庶人,逐出长安。玉戈被封入铁匣,藏于少府密室。
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卫青请巫姒南归,赠千金,巫姒拒而不受:“老身时日无多,千金何用?唯劝将军一句:玉戈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天命幽微,人心更险。”
她走后,陈平问卫青:“将军信那玉戈之说么?”
卫青望未央宫方向,沉默良久:“我信刘长之怨,也信刘氏之劫。但我更信,事在人为。”
“可刘陵那孩子……”
“我不会让她送死。”卫青目光坚定,“玉戈说需刘氏血脉,未说定要活人。”
陈平愕然。
一月后,淮南传来消息:老淮南王刘长陵墓遭雷击,棺椁震出,遗体毁损。朝廷下旨重修陵墓,以王礼重葬。主持此事者,正是卫青。
重修时,卫青命人将一只玉瓶置入棺中,瓶中所盛,乃刘陵三滴心血——这是巫姒离京前所授之法:“以血代命,可欺怨魂。然此法凶险,施术者折寿十年。”
刘陵不知,施术者正是巫姒本人。老巫婆在归途马车上悄然长逝,面容安详,手中握着一枚褪色香囊——那是三十年前,一个年轻将军从乱军中救下她时,遗落的东西。
七、戈殒
元狩四年,春。
卫青最后一次见到玉戈,是在霍去病出征匈奴的饯行宴上。彼时刘彻心血来潮,命人取出铁匣,示于众将:“此乃古礼玉戈,今日为骠骑将军壮行!”
玉戈依旧,寒光流转。
霍去病,年方二十一,英气逼人。他接过玉戈,忽然“咦”了一声。
“陛下,此戈似乎在发烫。”
刘彻笑道:“少年气盛,热血激荡罢了。”
唯卫青心中一紧。他看见,戈身云纹深处,那暗红脉络又隐隐浮现。
宴后,卫青追上霍去病:“此戈不祥,出征勿带。”
霍去病大笑:“舅父何时信这些?纵是妖物,在我十万铁骑前,又能如何?”他拍拍腰间剑,“男儿功名,当自马上取,岂惧区区玉石?”
卫青无言。他望着外甥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不信鬼神,只信手中刀剑。
半年后,捷报传回:霍去病横扫漠北,封狼居胥。然凯旋途中,突发恶疾,英年早逝,年仅二十四。
长安举哀。有传言说,霍去病临终前,怀中紧握一物,乃半截断裂玉戈——正是出征前刘彻所赐那柄。戈断处,有暗红斑迹,如血渗玉。
刘彻闻讯,默然良久,下旨将残戈与霍去病同葬。又三日,少府呈报:密室铁匣中,玉戈不翼而飞,只余一堆玉粉。
尾声
三年后,刘彻再病,梦一披发王者,立榻前冷笑:“三年期至,吾来索命。”
惊醒后,急召方士问策。方士言:“需一刘氏纯血,入陵守墓,镇魂三年。”
刘彻环顾子孙,无人应声。唯废太子刘据之女,年方十岁,自愿请命。临行前,小帝女问刘彻:“皇祖父,陵中可怕么?”
刘彻抚其发,无言以对。
是夜,卫青登长安城楼,北望茂陵方向——那是刘彻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已动工十载。陈平立于身侧,低声道:“又一个三年。玉戈虽毁,诅咒未消。”
卫青忽然问:“陈平,你信天命么?”
“大将军信么?”
“我信。”卫青缓缓道,“但我更信,人可择路而行。纵是命中劫数,亦有人愿以身为桥,渡他人过河。巫姒如此,刘陵如此,那孩子……亦如此。”
“可这桥,要铺到何时?”
“铺到无人再信‘天命’二字,铺到刘氏子孙明白——玉戈本无言,人心自生魔。”卫青转身,望向灯火阑珊的未央宫,“又或许,铺到有一位天子,敢将玉戈彻底打碎,不再以礼器之名,行苟且之事。”
陈平苦笑:“那该是何等气魄?”
卫青不答。他想起霍去病临行前的话:“男儿功名,当自马上取。”
可这世间,有些东西,非刀剑可断,非热血可熔。比如贪念,比如恐惧,比如那代代相传的、以玉戈为饰的权力之重。
寒风起,卫青咳嗽数声,掩唇的帕上,一抹暗红。他悄然收起,望向夜空。星汉灿烂,其中一颗,倏然划过天际,坠向北方。
那是将星陨落,还是一个时代的叹息?
无人知晓。
唯未央宫中,年迈的帝王从噩梦中惊醒,厉声喝问:“玉戈呢?朕的玉戈呢?”
侍从伏地战栗:“陛下,玉戈已毁……”
“毁了?”刘彻怔怔重复,忽然大笑,笑出泪来,“好,毁了好!玉石本应碎,天命本应违!传旨,自今日起,罢黜所有方士,毁尽求仙祭坛!朕,不求长生了!”
旨意传出,朝野震动。
而千里之外,淮南王陵深处,那柄本应镇魂的玉戈,早已化为齑粉。唯有一缕微光,从陵墓石缝中渗出,照亮壁上斑驳古字:
“戈者,兵也。玉者,礼也。以玉饰戈,以礼饰兵。自欺欺人,莫此为甚。后世观之,当哂:愚哉,古人!”
那光渐渐暗去,最终归于黑暗。
真正的黑暗,从来不在陵墓深处,而在那些执戈者,从来不敢直视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