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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磬空心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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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残卷

    江宁图书馆古籍部,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沈寒声戴着白手套,指尖停在泛黄的纸页上。这是一卷明末清初的私家文集抄本,题为《空心斋杂俎》,作者署名“空心子”,生平不详。他受导师委托整理这批新购古籍,已枯坐三日,所得寥寥。

    直到翻到这页:

    一声寒磬空心晓,花雨知从第几天。

    明郎怜婉媚,静坐默良宵。孤月思佳客,万星《归自谣》:“瑶楚艳。初识清华千结念。倾情已久新交感。隐惧文姝忘遮掩。愁眉敛。秋霞暗落春风脸。”

    已向美人衣上绣,更留佳客赋嬋娟。

    字迹娟秀,与前文刚劲笔法迥异,似女子手笔。更奇的是,这首《归自谣》格律工整,却不见于任何词谱记载。沈寒声调阅数据库,无果。

    他目光落在“空心晓”三字上——与作者号“空心子”呼应,是巧合么?

    二、磬音

    崇祯十四年,姑苏城外寒山寺。

    晨钟未响,先闻磬声。那声音清冷孤绝,似从千年冰层中凿出,一声,一声,敲碎江南春晓。

    空心子站在寺门外,青衫已被晨露打湿。他是应故人之约而来,却被告知故人三日前已暴病身亡。此刻立于寒磬声中,忽觉人生如朝露。

    “施主听磬入神了。”

    空心子转身,见一灰衣老僧,双目浑浊,手中却捧着一只紫铜小磬,形制古拙。

    “这磬声……”

    “此磬名‘空心晓’,相传为唐代高僧寒山子所铸。其声不传于耳,直叩心扉。”老僧将磬递过,“那位故去的施主,留与你的。”

    空心子接过,磬体微温,不似金属。细看之下,磬身刻有极细的文字,需借晨光斜照方能辨认:

    花雨知从第几天

    他心中一震,抬头欲问,老僧已杳然无踪,唯余手中寒磬,与满山空寂。

    三、文姝

    七日后,空心子回到金陵寓所。

    他本名周砚,字明卿,早年科场得意,三十岁已官至礼部郎中。三年前因卷入党争罢官,遂以“空心子”为号,寄情山水,不问世事。此番回金陵,是为整理旧稿,了却俗缘。

    这日午后,他在书肆偶见一册《璇闺诗草》,署名“文姝”。随手翻阅,其中一页写道:

    明郎怜婉媚,静坐默良宵。孤月思佳客,万星皆寂寥。

    “明郎”——是他的表字“明卿”之昵称。更奇的是,诗旁有蝇头小楷批注,正是那首《归自谣》:

    瑶楚艳。初识清华千结念。倾情已久新交感。隐惧文姝忘遮掩。愁眉敛。秋霞暗落春风脸。

    笔迹竟与寒山寺所得磬上刻文如出一辙。

    “掌柜,这书从何而来?”

    书肆掌柜是个精瘦老头,眯眼看了看:“哦,这是城西顾家小姐的稿本。顾家原是书香门第,后来败落了,这些是抵债来的。”

    “顾文姝?”

    “正是。说起来可惜,这位小姐年前已病故了,才十九岁。”

    空心子付钱取书,心神不宁。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顾小姐,诗中“明郎”可是巧合?那首《归自谣》又是谁人所题?

    四、瑶楚

    当夜,空心子对烛展卷,细读《璇闺诗草》。

    越读越惊——其中数十首诗,竟暗合他半生经历:某年某月某地所作之诗,某次宴饮所遇之人,甚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情思。仿佛有一双眼睛,始终追随他的身影。

    翻至末页,夹着一方素绢,上书:

    已向美人衣上绣,更留佳客赋嬋娟。

    绢上绣着一弯新月,月下有星斗图案,细看竟是北斗七星与北极星的排列。绣工精巧,非数年功夫不成。

    空心子取出“空心晓”磬,借烛光细看磬身。先前只注意了文字,此刻才发现,磬体内壁亦有星月暗纹,与素绢所绣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什么,翻出三年前的一本日记。崇祯十一年八月初七,他写道:

    今夜赴魏国公府宴,席间有女伶名瑶楚,歌《牡丹亭》至“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处,目中有泪。问之,答曰:“妾本姑苏顾氏女,家道中落,沦落至此。”其神色凄婉,令人动容。赠银五十两,劝其早日脱籍归乡。

    瑶楚,顾氏女。

    空心子指尖发冷。那首《归自谣》首句正是“瑶楚艳”——原来不是形容词,而是人名。

    五、交感

    接下来的三个月,空心子放下所有事务,追寻顾瑶楚的踪迹。

    从金陵到姑苏,从魏国公府到寒山寺,线索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的故事:

    顾瑶楚,小字文姝,姑苏顾家独女。崇祯九年,其父因“结社妄议朝政”入狱,家产抄没。十四岁的瑶楚被卖入金陵教坊司,三年后成为魏国公府家伶。

    崇祯十一年秋,她在宴席上遇见周砚。彼时他是春风得意的周郎中,她是身世飘零的女伶。一次对视,几句闲谈,五十两赠银,于他或许只是寻常善举,于她却是黑暗中的一束光。

    “他叫我‘顾姑娘’,不是‘瑶楚’。”一位老乐工回忆道,“那之后,她常悄悄打听周大人的事。后来听说周大人罢官离京,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病了。”

    病愈后,瑶楚用所有积蓄自赎其身,回到姑苏。但顾家老宅已易主,她只得寄居寒山寺旁的小庵,带发修行。

    “她总在黎明时听磬。”庵中老尼说,“说那磬声能让她想起一个人。后来她攒钱托人铸了一只小磬,日夜摩挲,磬身都磨亮了。”

    空心子想起“空心晓”磬体的温润光泽,那是经年摩挲才有的包浆。

    “她是什么时候……”他问不出口。

    “去年冬天。肺痨。”老尼叹息,“临走前,她将平日所作诗稿和一包东西交给老尼,说若有一位周姓公子来寻,便交给他。还说,不必告知她的死讯,只说‘花雨知从第几天’。”

    空心子猛然抬头。

    “那包东西呢?”

    “被一个书生拿走了。他说是周公子派来的,有信物为证。”

    六、书生

    线索在此中断。

    空心子回到金陵,闭门不出。他将瑶楚的诗稿与自己的日记并置对照,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的诗不仅记录他的行迹,更预知他的未来。

    比如,他在某年重阳登高后染风寒,她前一日诗中便写“茱萸色暖畏风侵”;他被罢官前三月,她已有“玉堂金马成旧梦”之句。最诡异的是,此刻他手中这本《璇闺诗草》的最后一首诗,作于三个月前——正是他开始调查瑶楚身世之时,诗云:

    青衫客至叩柴门,残稿蒙尘迹尚温。

    莫问花雨第几日,寒磬一声天地昏。

    空心子背脊生寒。

    他取出“空心晓”磬,第一次认真敲击。磬声清越,在静室中回荡。三响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书架上一部《全唐诗》突然自行倒下,摊开在某一页。

    是李商隐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页边有批注,是瑶楚的笔迹:“他日明卿见之,当知瑶楚非妄言人。”

    空心子跌坐椅中,冷汗涔涔。这一切太过诡异,已超出常理。是瑶楚未死,在暗中布局?还是她生前已算定今日?

    七、局中局

    次日,空心子再访寒山寺。

    灰衣老僧仍在原地,似早知他会来。

    “施主可悟了?”

    “晚辈愚钝,请大师明示。”

    老僧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是顾施主留给你的第二件东西。”

    空心子展开,是一封信:

    明卿先生台鉴:

    妾瑶楚,姑苏顾氏女。崇祯十一年秋,幸遇君子,赠银赠言,恩同再造。本应结草衔环,然妾命薄,恐不久人世,故以此局相托。

    君所见诗稿、素绢、寒磬,皆妾三年间陆续安排。诗中日日念君是真,预知后事是假——那些“预言”诗,皆是妾死后,由他人补入稿中。

    妾知君性傲,直陈衷情,君必不受。唯以此迂回之法,或可令君一探究竟。今君既至此信,当知妾心:三年倾慕,非为报恩,实乃情根深种,不能自已。

    然妾已黄土陇中,君犹红尘陌上。唯愿君记取,世间曾有一女子,为君布局三年,不求同衾,但求同心。

    空心晓磬,乃妾心血所铸。磬声空心,妾心亦空,唯余一念,萦绕君侧。

    瑶楚绝笔

    崇祯十三年腊月

    信纸从空心子手中滑落。

    原来如此。所谓“预知”,不过是她死后有人继续执行她的计划。那些补入的诗,那些恰到好处的线索,都是为了引他一步步深入,体会她三年的痴恋。

    “她为何如此……”空心子喃喃。

    “顾施主说,她这一生,如朝露蜉蝣,总要有个人记得她曾活过。”老僧合十,“她选中了你。”

    “那个取走遗物的书生是谁?”

    “是顾施主的表弟。她临终前将全盘计划托付于他,命他依计行事。”

    空心子默然良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大师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老僧笑了,第一次睁开浑浊的双眼——那眼中竟是一片清明:

    “贫僧是顾施主的舅舅,也是寒山寺的扫地僧。这个局,是我帮她完成的。”

    八、空心晓

    空心子在寒山寺住了下来。

    每日黎明,他敲响“空心晓”。磬声穿过薄雾,惊起檐角风铃。他渐渐明白瑶楚的话:磬声空心,是因为敲磬的人心中有缺。她缺的是不能相守的遗憾,他缺的是不曾察觉的愧怍。

    三个月后,他在寺中发现一间密室,藏有瑶楚的全部手稿。除了诗,还有、笔记、曲词。其中一部未完的,题为《寒磬缘》,开篇正是:

    一声寒磬空心晓,花雨知从第几天。

    故事写一位官家小姐与寒门书生的三世情缘,才完成第一世。结尾处批注:“此为我与明卿之前缘,后世当由他续写。”

    空心子提笔,却久久不能落字。

    他终于明白瑶楚最深的心机:她不要他愧疚,不要他怀念,她要他成为她。通过这个局,她将自己的情感、才思、未竟的创作生命,全部移植到他身上。从此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有她的影子;他度过的每一天,都有她的参与。

    她不是要被他记住,而是要活在他的生命里。

    九、归自谣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自缢。

    消息传到江南,空心子正在续写《寒磬缘》的第三世。他放下笔,望向北方,忽然理解了瑶楚选择“寒磬”的深意:在这崩坏的时代,个体的情感何其渺小,唯有艺术能穿越时间,在虚无中留下回响。

    他完成全书那日,特意来到瑶楚墓前。那是个不起眼的土坟,碑上无名,只刻一句:

    花雨知从第几天

    他从怀中取出素绢,上面绣的星月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三年研究,他终于破解了这个图案:它不是装饰,而是一个加密的星图,指向崇祯十四年某个特定的黎明时刻。

    那一刻,北斗七星的斗柄恰好指向北极星,是古人所谓的“归位”。

    瑶楚在告诉他:无论走多远,终要归来自省。

    空心子敲响“空心晓”,在磬声中轻声吟出那首《归自谣》。这一次,他忽然懂了最后两句:

    秋霞暗落春风脸

    不是形容容颜,而是说在萧瑟的秋季(她的生命尽头),依然保持着春天的面容(对他的深情)。她将凋零美化为暗落的秋霞,将苦恋升华为春风拂面。

    这是何等坚韧温柔的灵魂。

    十、余响

    三百年后,江宁图书馆。

    沈寒声合上《空心斋杂俎》,久久不能平静。他查遍了所有资料,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历史上根本没有“空心子”这个人。

    所谓的《空心斋杂俎》,所谓的顾瑶楚诗稿,所谓的寒磬奇缘,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那首《归自谣》的作者。

    那人是谁?为何要虚构这样一个故事?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文本迷宫中?

    沈寒声重新翻到卷首,那行娟秀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空心晓”的“晓”字,右上角有一点多余的墨迹,形如星子。

    他心中一震,想起素绢上的星月图案。难道……

    手机响了,是导师:“小沈,那批古籍里有没有特别的东西?捐赠者说,其中有一件礼物,是送给‘有缘人’的。”

    “什么礼物?”

    “一只磬,铜的,说是唐代古物。”

    沈寒声冲向库房。在古籍箱的最底层,果然有一只紫铜小磬。他颤抖着手举起,对准灯光——磬身内壁,刻着极小的字:

    读者如晤:

    当你看到这些字时,我的局终于成了。

    不错,从《空心斋杂俎》到顾瑶楚,从周明卿到寒山寺老僧,皆出我一人之手。我用了十年时间,创作这个文本迷宫,只为寻找一个能走到最后的读者。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因为在这个速食时代,我想知道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一个故事耗费心神,抽丝剥茧,抵达核心。

    故事的核心是什么?是顾瑶楚对周明卿的痴恋?是文本的自治游戏?还是创作者与读者的交感?

    都是,也都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我创造了顾瑶楚,给她生命、情感、遗憾,然后发现,我竟爱上了自己创造的人物。这种爱无法在现实中安放,只能通过另一个虚构人物(周明卿)来传递。而当周明卿也爱上她时,我既是造物主,又是剧中人,既在局外,又在局中。

    这种撕裂感催生了这个文本。它是一封情书,写给虚构的人物,也写给可能懂它的读者。

    现在,你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环。你的,你的思考,你的震撼或不屑,都让这个虚构世界在另一个维度真实存在。

    所以,谢谢你。

    空心晓磬赠你。它确实是唐代古物,我是在敦煌发现的。磬声很特别,你可以试试。

    又及:如果你愿意,可以称我为——瑶楚。

    沈寒声放下信纸,拿起小磬,轻敲。

    “叮——”

    清越的磬声在库房中回荡,穿过排排书架,穿过玻璃窗,融入金陵的夜色。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三百年前的寒山寺,一个青衫男子在黎明敲磬;看见更久以前,一个女子在灯下刺绣,将星月绣入素绢;看见一个现代人,在书桌前写下第一个字,开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本游戏。

    磬声渐息,余韵悠长。

    沈寒声终于明白,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每一个读者都是新的作者,每一次都是再创作。虚构与真实的边界在此模糊,文本获得了生命。

    他提起笔,在便签上写下:

    一声寒磬空心晓,花雨知从第几天。

    然后小心地将便签夹入《空心斋杂俎》扉页,与三百年前的那行字并置。

    窗外,金陵城灯火阑珊。在这个数字时代,仍有人用最古老的方式,传递最幽微的心事。而总有另一些人,愿意在故纸堆中寻找回响,完成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寒磬已歇,心晓未明。但有些东西,一旦响起,便不会真正消失。

    它会在某个清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再次敲响某个人的心房。

    这便是故事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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