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就说得通了。卫桓暗想。
真相比谎言还要残忍,但卫桓平静得不行。因为缠绕他的古怪感受被解开了。
羽蔚嫁进周家以后的生活,一定没有周敏夫形容的那么幸福。
毕竟她的丈夫,是一个会对她族群存亡冷漠以待的人。
换言之,周敏夫享受了缔结之后她带给他的好处,却并没有把她和她的族群放在心上。
连这般生死存亡的大事,尚且不能指望他全力相佐,那羽蔚在周家受到的明里暗里的冷遇,周敏夫又怎么会在乎?
没错,周敏夫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事,甚至知道了也会有意掩饰,连在梦境中都几无展现。但他骗不过卫桓。
卫桓选了羽蔚。他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羽蔚。他以一只女妖的身份成为周家的新嫁妇,他作为一个凡人男子本不会尝到的微妙滋味,都在这个吊诡的梦里补全了。
周家是周敏夫的家,不是羽蔚的家。
周敏夫的亲人们,甚至都不需要对羽蔚额外做什么,他们只需要正常地表现出对周敏夫的关切和爱护就足够了。
卫桓从小就是被冷落长大的,但他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己过的是多么无忧无虑的生活。
羽蔚是青雀一族的希望,青雀一族何尝不是如周家人爱护周敏夫一般爱护她。骤然从一个族群的中心,变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人、一个无足轻重的辅助者,任是谁都不会自在的。
更何况,羽蔚对凡人了解不足。
卫桓想,如果他真的有朝一日变成羽蔚,如果他也不得不选择和周敏夫缔结,他绝对不会选择成为夫妻这种缔结方式。
这桩婚事,说不穿是周敏夫太聪明还是羽蔚太天真。
成为周敏夫的妻子,乍一听,是对羽蔚百利而无一害的。
首先,羽蔚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在人间拥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她嫁进周家,就是周家的人,帮她解决户籍算不得什么难事。
其次,成为一名合法的妻子,站在周敏夫身边,能接触的人就多多了。
这些形形色色、成百上千的人,一旦和她产生交集,哪怕只是羡慕她嫁给了一个足够富裕的男子,都对她的修为有不少助益。
至少要比躲在周敏夫背后,仅仅与他一人产生关系要来得更快。
卫桓一点也不意外当初的羽蔚会选择冒险成为周敏夫的妻子。
他如果能一直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大,不知道人有多么复杂莫测,他也会跟羽蔚一样想得简单。
羽蔚大概是过了好一阵子以后才发现不对的。
在她的帮助下,周敏夫屡次办到常人不可及之事,周家的生意水涨船高,兴旺在即。
可羽蔚却发现自己修为的进益慢得不像话。
她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某一天,周敏夫外出饮宴,冬夜大雪,她挽起绒披亲自去接晚归的丈夫。
却在设宴之家的大门口,看见客客气气把周敏夫送出门外,还明里暗里让他带几个美貌姬妾回去的主人家。
那人羽蔚也认识,是周敏夫在生意场上的朋友,比他大不了几岁。周家还没有发家、羽蔚陪着周敏夫四处打点人情的时候,不是没跟这人打过交道,对方还由衷夸赞过她,说周敏夫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此时,他带着几个姬妾,语重心长地让周敏夫多扩充扩充自己的后宅。
羽蔚看着那几个绝对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大雪的天,她们穿着很薄的衣服,半露出来的皮肤冻得发青,低头喏喏不敢言。
他们劝周敏夫收几个姬妾的原因有很多。
一是周敏夫后宅人太少,不光他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羽蔚也会被当成妒妇,名声不好。
二是羽蔚膝下无子,周敏夫如若没有孩子,她面子上也过不去。
三是姬妾好,玩物而已,越不过她这个结发妻子去。
听起来,倒是处处都为羽蔚好,但羽蔚却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好意都是朝着周敏夫涌去的。
因为她的修为毫无进益的波动。
紧接着,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发生:周敏夫拒绝了这好意的劝解。
他给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有力:
他和羽蔚两情相好,是他自己不想让另外的女人打扰了他们夫妻二人,不关羽蔚的事。
那时羽蔚心想,这下好了,他们势必会很羡慕她,羡慕也是人十分重要的感情……
她这口气松了不到一半,又沉了回去。
听见周敏夫的话的人,确实都多多少少表现出了对羽蔚的羡慕,和对她夫妻二人的祝福。
可那些羡慕和祝福,又是一股脑的冲着周敏夫涌去。
就连陪在她身边看见了全程的小侍儿,也把钦慕的目光投向了周敏夫。羽蔚离得近,倒是终于从她身上品尝到了一丝冲着自己来的艳羡。
但对她的心情当然于事无补。
在那个平平无奇的雪夜,羽蔚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不只有妖怪需要人的七情六欲来修行。
人自己,也需要人的七情六欲。
最好所有人都向着他,所有人都艳羡他,所有人都崇敬他,所有人都爱他恨他密切注视他……
他就能飞黄腾达。
而羽蔚自己,早就在选择成为她妻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要把这一切都分给他,以换取于她而言毫无意义的、世俗的供养。
如果她是个凡人,说不定现在真的会很幸福。羽蔚想。
不仅得是个凡人,还得是个平平无奇、胸无大志的凡人,一个只要衣食无忧,就能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天地,汲汲营营自得其乐的凡人。
可惜她不是。
她不仅是只妖怪,还是只胸怀鸿鹄之志的妖怪。她要化成真正的青鸟,带领族群冲破人神的界限,回到西王母身边,重拾神鸟的光辉荣耀。
她第一步错在成为周敏夫的妻子,第二步错在答应周敏夫退居内帷,第三步错在修为迟迟没有进益却没有主动拂开那些凡人的规矩去找到答案。
可她一次错,难道还能次次错吗?
她难道会毫无补救的余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