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叶钊呼出一口气,走进房间。按她的旨意从衣橱里拿出毛巾、黑色体恤、运动裤。 “还有内衣。”她坐在椅子上,脱下鞋。 他皱了皱眉,“李琊。” “就是中间那层柜子里——”她笑笑,“好啦,开玩笑。” 他拿着衣物走近,她把纱布挂脖取下来,“帮我牵着。” 他依言拉着纱布,看见她另一手绕到背后去解内衣搭扣,将头偏了过去。 她脱下内衣挂在手臂上,别扭地把体恤套在身上,“你松手。” 他如获大赦,松了手,听她“嘶”了一声,连忙转过身去,“抱歉。” 只见内衣滑落到地上,她惊慌地用衣服罩住弯曲的手,手肘将衣料撑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宽大的体恤将她遮了个严实,两人之间仍有些不自在。 她轻咳两声,“总是说妹妹崽,还以为你把我当小孩。” “你成年了。”他踱步走开。 “哦——你的意思是成年就可以啰?”她看着他扬起笑。 “抱歉。”他站在一步之外。 她穿好体恤,把纱布挂在脖子上,“什么?” “我自己的事,”他目光复杂,“不该迁怒于你。” “我理解你的想法,正常人都会觉得我做这些是在帮她设计你。”她站起来,示意他转过身去。 她一边换裤子一边说:“毕竟我们很陌生,你不信我才对。兰姐找人查你,确实逾线了,但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说真的,凭她也想不到这些方法。我不是替她说话,但她绝对没想过害你。” 她忍着疼痛,费劲地穿好裤子,走到他身边,“总而言之,我大发慈悲,原谅你了。顺便,谢谢你今天帮我。” 他静默片刻,说:“我不信你,你为什么信我?” “因为……你知道啊。”她碰了碰他的手背,“你走,我还有事。” 从找到她到现在,他排除她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又恐触及她心底事,未再过问。保持合适的界限,不要刨根问底,是他的原则。 他动摇了。一直隐忍的无力感在顷刻间化作怒意,十余年来,每分每秒,他没有现在这样恨自己过。未理清由头,他以极低沉的克制的声音说:“这个样子还想去哪儿?” “你担心我?”李琊垂眸,“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说,“你已经给我添麻烦了,就麻烦到底。” 雨刷在车窗上来回摆动,李琊和这矿泉水吞下药片,等待电话那边的人接听。 嘟声快消磨光耐心,电话接通,她说:“唐季飞。” 电话那头的人压低声音说话:“怎么了?” 她如平常一般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说:“你在哪儿?找你玩。” “会所。”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爸和三爷都在,你清楚的,没法儿陪你。” 她不知道和兴内部的恩怨,仅能凭借唐季飞此前的话,猜测赵弘武颇有野心,想要取代唐靳的位置。 唐季飞说过,杨岚这一出可大可小的赌局乌龙“是个机会”。想来,就是今晚。 可是,李铃兰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唐靳怎么会将人绑了去? 她没法相信任何人,除了叶钊,这个局外人。 她其实怀疑过,或许内部有人查到他和茶楼的关系,威逼利诱让他靠近李铃兰,可按照这个逻辑,便说不通了。他质问她帮杨岚的动机,相当于摊牌,若是做局演戏,全然没必要。 几件事搅在一起 ,的确太过凑巧,一定是她遗漏了某个关键点。 “兰姐也在?”她讲着电话,看向驾驶座的人,他仍是一尊静默的雕塑,目视前方。 唐季飞说:“她怎么会在?” “噢,我找不到她,一个人在家好无聊。”适当的停顿和叹气,她用不过度的撒娇的声音说,“真的不能来找你玩啊。” 叶钊眉头微动,瞥了她一眼。她笑笑,听见唐季飞说:“改天好不好?” “……好,改天我就没时间啰。” 打趣两句,她挂断电话,“去三哥会所。” “确定?”叶钊得到肯定的眼神,调头驶离和兴大酒楼。 别克驶入地下车库,李琊解开安全带,语调轻松,“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他抬手搭在她肩上,欲言又止。 她粲然一笑,“你帮我很多了,姑姑的事,轮不到你出面。” “如果——” “别想那么多,又不是演电视剧。” 他低头笑,“谁会写这么烂俗的剧情。” “是啊。” “我等你。” 倒真像一出烂俗电视剧,明知没有回头路,男主角执意要走,女主角柔情蜜意地说“我等你”。 李琊下了车,垂着头迅速走到电梯口,路上没看见那辆面包车,事实上就算有她也分辨不出。电梯从三楼下来,她一秒都等不得,跑上楼梯。 从楼梯口走出来,到达会所一楼,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冷清异常,只有灯光将走廊映得富丽堂皇。 大厅传来争吵声,她连忙穿过回廊,心砰砰直跳。 她猫着腰,躲在绿植后面窥视。厅堂两端站着乌泱泱的人,情绪紧绷,如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李琊真真被吓了一跳。 她可以装模作样耍狠,掼人烟灰缸,不过是确信自己能安然无恙。眼下的场面,她从未领教过,再不能事不关己地笑这是粗劣的黑帮电影。 “谁在哪儿?”唐季飞视线横扫过来,“出来!” 李琊走了出去,勉强笑笑,“哥……” 唐季飞惊诧,“你怎么来了?” 赵弘武笑笑,“这下好,你们一家子来齐了。”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哼笑,“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小的。” 李琊醍醐灌顶,是了,她遗漏了一个人。干妈。 唐靳不论想对李铃兰做什么,只需找个借口把她约出去便好,何须大费周章。 只有唐靳的太太,既能用唐靳的人,又可能对唐靳的情人不利。恰好,赵弘武又需要这么一个重要又不太重要的角色,要挟唐靳。 昏沉地蹲坐在地板上的女人不是李铃兰又是谁? 李琊这才看清,连忙走过去,蹲下来扶着她,“小姑!” 李铃兰摸了摸她的脸,手上处处淤青,唇角带着血迹,“让你担心了?” 她摇头,“他们打你了?” 唐太起身,瞧着她们说:“靳爷的姘头,谁敢打啊。” “说够了?”唐靳坐在沙发上,面有郁色。 唐太抽走他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尖头高跟鞋碾灭,“人都带出来了,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李琊与她仅有几面之缘,连名讳也不晓得,皱眉道:“干妈,你放过她……放过她好不好?” “放过她?”唐太拢了拢披肩,鞋面狠狠地从她背上擦过,留下烟灰,“谁来放过我?” 唐季飞急切道:“妈——” 唐太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她,“鬼迷心窍的本事,你们一家倒是玩得好。” “够了!” “没你说话的份!”唐太眼神凌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老爷子还在一天,和兴就不姓唐!” 在外叱咤风云的男人几时这样不堪过,唐靳闭了闭眼睛,“阿兰,回去。” “阿兰?”唐太笑得肆意,“你是不是也这样叫她?这样叫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赵弘武将茶杯转了方向,笑着说:“我说,老大,好端端的论事,你把这出家长里短摆到我面前做什么?我可没功夫替你和嫂子做裁判啊。” 唐太缓缓走到他面前,猛地掀翻茶杯,“赵三,你算老几?” 赵弘武摊开双手,“大嫂,你这……” “你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想用这个贱人威胁老唐,以为我傻兮兮地着了你的道是?我今天就是做了她,你看老唐敢不敢说一个字!”唐太掷地有声。 所有人沉默了,连赵弘武都堪堪低下头去。 李琊只觉太荒谬了,这里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她揽着李铃兰,平静地说:“你想怎样?” 唐太朝人招了招手,那人奉上一柄小刀,“按规矩来。” “好。”她拍了拍李铃兰的背,站了起来,“你动我。” 唐太将小刀从牛皮刀鞘里取出,一边把玩一边靠近她,“也不是不可以,小的总比大的值钱。” “不可以!”唐季飞两步跨过来,握住她的手臂。 “儿子,你比你爸爸有种。”唐太挥开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瞧,长得确实漂亮。” 李铃兰蹒跚地爬过来,拉她的衣角,词不成句,“你对我怎样都可以……你、你不要动她,她还小……求求你……” “刚还傲气得很,这时候知道求我了?” 李琊背挺得笔直,“动手啊。” 刀柄贴上脸颊,浸得颧骨冰凉,锋利的刃牵出划痕,细小的血珠汩汩冒出。 就在唐太要剜下去之际,忽然有人喊:“条子来了!” 她警惕地说:“慌什么慌,哪儿的?” “有武装!是反黑组的,反黑组的——” 唐靳从后面拉起她,“走啊!” 唐季飞背起李铃兰,跟着他们一齐从大门跑出去。 人群躁动,四处奔窜。 李琊被人推搡一把,撞到墙角,忙不迭朝楼道口的方向跑。 转角与人撞了满怀,她一惊,抬头看见叶钊。 他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左手就往楼梯下跑。 奔跑的“哒哒”声在车库里回荡。 他拉开驾驶座的门,把人塞到副驾上,跟着挤上去,猛踩油门开出去几米才关好车门。 大雨如注,警笛轰鸣声愈来愈近。 李琊捧着脸,喘着气问:“你报的警?” “新闻说了,举报有奖。”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被发现有什么后果!” 他缓了缓说:“不是我。” 电话响起,唐季飞言语间满是担忧,她说:“我很安全,拜托你照顾好兰姐。” 别克停在不知那个旮旯的巷道里,四下寂静。 李琊头抵着驾驶台,惶惶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脚步声渐近,她环抱双臂缩在角落。 “是我,别怕。”叶 钊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手上还拎着塑料袋。 她扑到他怀里,“叶钊……”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乖,我们已经出市区了,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她只是喃喃地念着“叶钊”,好像他是唯一的依靠。 安慰了好一阵儿,叶钊虚虚放开她,她仍旧紧抱着他不放。 “现在不处理,脸上会留疤的。”无人应答,他叹气,“你想留疤?也要体谅我是不是,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开着的药店。” 李琊松开他,闷闷地说:“抱歉……” 他食指放在她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打开塑料袋,“我不觉得麻烦。” 他用沾了酒精的棉签在她脸颊的划痕上来回滚动,然后拿出装着药粉的小玻璃瓶,“还好伤口不深,可能会有点儿痛,忍一忍。” “你知道,我不怕疼。”她仰着脸任他摆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车灯下,他鼻梁上有碎发投下来的影,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 她伸手去碰他唇边的胡茬,被他捉住,“不要乱动。” “我只是想知道胡子硌不硌人。” 他笑笑,为她贴好创口贴,“硌人得很。” 她垂眸,看见他平坦的小腹,“噢,小时候听同学念作文,抱怨他爸爸喜欢用胡子蹭他的脸,我不知道那种感觉……” 一念之间,他的下巴抵上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听他问:“什么感觉?” “不太好?”她皱了皱鼻子,同他相视一笑,“其实,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