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电视里播放着晨间新闻,旁边的卧室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头发乱糟糟地女孩,叶福龙手上的葱油饼险些掉到地上。 “醒了?”他吃了一口葱油饼。 李琊犹豫一阵,省略称呼,点头道:“您好。” “噢……你好。” “叶钊走了吗?” “没有。他在他在。”他朝餐桌的方向指了指。 她以转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走过去时,对面的浴室门正好打开,热气和烟味一同涌出。 叶钊手上拿着刮胡刀,瞧见她,挑眉道:“刷牙。” 李琊往浴室里探了一眼,盥洗台上放着新的牙刷和毛巾——蓝色的,上面有只白色米菲兔。 他站回镜子前,抬手把刮胡刀贴在下巴上,“洗过了,直接用。” 她将牙膏挤在牙刷上,看了看台上的两个玻璃杯,抬眸从镜子里看他,“杯子?” 他空出一只手把杯子里的牙刷拿走,放到她手上,“我的。” “噢。” 三十来寸的盥洗台前,他们挨在一起。长方的镜子收录影像,她右手握着刷牙,他用左手持刮胡刀,看上去非常自然。 李琊难免产生一种错觉,她和他过生活许久的错觉。 叶钊用清水洗脸后,偏头问:“吃什么?我买了三明治,也有葱油饼,你要吃面也可以下。” 毛巾捂着大半张脸,露出眉眼,她说:“就三明治。” 他朝她伸出手,她愣一下,把毛巾递给他。 “桌上的,去吃。”他说着打开水龙头,搓洗毛巾。 叶钊晾好毛巾走来,见她站着吃三明治,笑了一下,“罚站啊?坐下。” 她口齿含糊道:“我想站会儿。” “头痛?”他坐下来,拿起葱油饼。 她摇头,静默片刻,咬着牛奶的吸管说:“干嘛这么照顾我?” 他眼含笑意,慢悠悠地说:“不然你想我照顾谁?” 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娇俏。 他微微眯眼,移开视线,淡然道:“下周我要出差,去青海。你乖乖的,不要喝酒。” “……不是,你出你的差,我喝我的酒,它们有什么关系?” 他喝了口豆浆,说:“喝醉了不要来我家。” 她吸了一口气,难忍羞赫道:“叶钊!” “哦,怎么?” “谁要来你家!” “老头没法照顾你,知道了吗?” 叶福龙闻声,朝这边看了一眼。 李琊胡乱说:“今天有课,我走了。” 撞上叶福龙的目光,她半举着手挥了挥,“再见。” 关门声响起,叶钊闷声轻笑。 叶福龙问:“还在读书……多大了?” 他挑眉,凌厉眼神扫过去。 “这个太小了,你,你还是悠着点儿。” “吃你的饭。” “就是给你一个建议……我看上回那个就挺好,虽然有小孩……” “爸,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搞清楚,想看到我结婚?”他呵笑一声,“你没死之前想都不要想。” 叶福龙不再言语,眼角一滴泪顺着皱纹淌到葱油饼上。 晨间新闻结束的音乐响起,他依稀听见女人尖刻的声音,“叶福龙叶福龙,就是你妈的叶衰虫!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在外面花天酒地,有本事就让她帮你啊! ” 半身入土,他剩下的只有满地腌臜。 别墅客厅里只有中央空调的细微声响,女孩枕着双手,躺在皮质沙发上。阳光从落地窗斜照进来,窗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她稍稍能体会到身处私人花园的感觉,若没有轮番响起的手机铃声,会更惬意。 李琊闭着眼睛,接通电话,“让我来猜猜又是谁。” “猜你妈,快跟我说说昨天战况如何?”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没什么好说的。” 张宝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睡了没?” “没有……” “什么?路给你铺好,都打入敌方内部了,你竟然!” “不要一惊一乍的。” “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李琊想了想说:“你说什么了?” “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说,你得勾引他,不能太主动。” “……怎么勾引?” “我看你平时狡得很,关键时刻怎么就傻了?不过说回来,他得有二十七八了。” “比我大一轮。” “嚯,没看出来,你喜欢大叔啊。嗯他确实有魅力,如果……诶,我要上飞机了,晚点跟你发短信。” 不多时,门铃响起。 季超扯着体恤领口说:“热死了。” 庞景汶背着琴盒,还帮忙提他装着架子鼓的几个箱子。 “怎么不让我出来接你们?”李琊说着将箱子拖进室内。 季超就地而坐,“你电话一直占线,和保安好说一通才进来。” 她关上门,踢他一脚,“坐沙发。”又对另一人说,“歇会儿,我给你们拿冰可乐。” 余晖给琴房覆一抹柔和的色彩,音乐戛然而止。 李琊伸了个懒腰,合上琴盖,“今天就到这儿,你们饿不饿?” 庞景汶拾起放在地上的书包,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掉了出来。 季超从旁经过,捡起书,笑说:“《非洲旅行指南》,你想去非洲?” 李琊抢过来,“这是他的灵感宝册。” 季超说:“借我看看?” 庞景汶点头,她翻了两页,“我先看!” 乐队的聚集地从果壳空间的练习室转移到这间琴房,不用再考虑时间限制,偶尔会玩到通宵达旦。李铃兰得知后,请来一位阿姨照顾他们起居。 季超大呼:“太-安逸了!” 李琊捧着《非洲旅行指南》,一边看一边吃麦片,嫌弃地说:“你打定主意赖在这儿了?” “诶,我才在你家客房睡了两天。” “姑姑也留庞仔过夜了,他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家。” “他……讲礼貌啊。” 她噗哧一笑,放下书说:“说真的,他明天高考了,暑假过完之后怎么办?” “他去北京,我也去北京,你也来北京,不就成了。” “我还有两年毕业,怎么去北京?” “还是无名氏乐队,名字都没取,想那么多干什么,暑假很长的。” 她推了推放着面包的篮子,故作不耐烦地说:“快点吃,待会儿出门。” 小型货车旁,穿制服的工人搬运着纸箱。 老板娘将传单挡在额头上,望了望面前的五层高的楼,转身说:“没电梯啊?” 李琊说:“不送 上楼叫什么上门-服务?” “我们的上门-服务,说的是有电梯的。这楼道这么窄,不好送啊,这个得加钱。” “加多少?” 老板娘比出数字,“已经优惠了。” 季超上前一步,皱眉道:“便宜点儿。” 李琊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钞,拍到她手里。 老板娘喜笑颜开,吆喝工人抬起纸箱上楼,“动作麻利点儿!” 季超低声说:“她坑你的!” 李琊瞥他一眼,“没事,我有钱。” “行,您财大气粗。” “晓得怎么说?” 季超挠了挠头发,跟着她走进楼道,“晓得,社区送温暖,两室一厅两台挂式空调。” “如果他不信呢?” 他清了清嗓子,“业主,这是松下为了拓展市场,联合社区做的活动,我们只送空调,不收取任何费用。” 她满意地点头,压低鸭舌帽檐,“我在这儿等你。” 家里只有叶福龙一人在,他半信半疑让一行人进了门,见他们果真安装好空调便走,特意追到门外散烟。 季超把这支烟递给她,得意地扬眉,“怎么样?” 李琊点燃烟,笑笑说:“这两天房费抵了。” “到底是谁啊,你这么大费周章。” “我情人。” 他“啧”了一声,全然不相信。 进了地铁闸口,他才想起,她从没讲过类似的玩笑,严肃道:“真的?” “是啊,未来的情人。” 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举行,庞景汶奔赴考场,季超回学校准备答辩材料,秦山忙碌于果壳空间的生意。 李琊找不到人玩乐,索性去了趟茶楼。 李铃兰朝她招手,“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赵三的会所分店开业,得去吃饭。” 她蹙眉,“我不去。” “必须去。”李铃兰摘下她的帽子,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 会所外摆满祝贺的花篮,赵弘武在花团锦簇间显得意气风发。 李铃兰简短地讲了“恭喜”之类的话,以眼神催促旁人问好。 李琊懒散地点头,同他问好,余光扑捉到熟悉的身影,眉头轻拢。 赵弘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招呼道:“小岚,过来。” 杨岚走过来,挽上他的手臂,待他介绍后,害羞地说:“兰姐好,山茶妹妹好。” 李铃兰自如地笑了笑,“三嫂好。” 赵弘武摆手,“兰姐,叫她小岚就好。” 李琊震惊的神色收也收不住,跟着姑姑往里走了两步,回头看去,对上女孩得意地笑。 她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后问:“那是赵三姘头?” 李铃兰眯眼瞧她,“在这儿你要叫三爷三嫂。” 原来杨岚所谓的男朋友就是赵弘武,荒唐。 唐季飞候在饭厅门边,看见来人,笑着挥手。 李琊快步走到他身边,“你也知道?” 他倾耳问:“什么?” “杨岚啊!” “刚知道,我吓了一跳。” 她轻捶他臂膀,“你天天在会所都没发现?” “我天天在外面办事,忙得很,哪得空管三嫂是谁。” 她缓了缓说:“那个绿毛怎么没跟着你?” 他勾了勾手,在 她耳畔低语,“绿毛和光头在医院躺着。赵三要封口,留他们命都不错了。” “怪不得他这么神气。” 他哼笑一声,“场子开到老大的地盘来了,怎么不神气。” 赵弘武近年愈发胡来,底下的弟兄自然没个规矩,仗势欺人的蛛丝马迹许多,却找不出直接证据。直到光头撺掇绿毛设计杨岚欠下赌债,被唐季飞这位“质子”或者说“眼线”发现。 唐靳想借此打压赵弘武的野心,却不想唐太在关键时刻出面闹事,小事未能化大,最后仓皇收场。赵弘武得到足够的时间,丢车保帅,不知何故又将杨岚收服。 眼下,再没人能说清楚各中曲折,明面上各家只能保持客气。 李琊静默着梳理头绪,忽觉宴席开始,与在座的人一同起身,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唐靳示意众人坐下,“人都到齐了,难得我们一大家子聚在这儿,还是托了老三的福。” 赵弘武连说:“不敢当。” 唐靳拍了拍他肩头,接着说:“看着老三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在感慨,容我多说两句。我们十来岁就认识了,他替我挡枪,替我坐班房……转眼头发都要白了。这过命的交情,老子一辈子也不会忘。” 赵弘武举杯,“老大,情谊都在这杯酒里,我敬你。” 唐靳与他碰杯,夹起鱼头放到李铃兰的碗中。 其余人这才动筷,忽听李铃兰娇笑一声,“酒肉穿肠过,什么都留不下,你说是不是?” 无人敢应,唯有李琊打趣道:“小姑,你也学干爹作诗了。” 杨岚伏在赵弘武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被后者瞪了一眼,不满地噘嘴,抬手夹菜。 李琊伸长筷子率先夹起那块东坡肉,浅笑道:“三嫂,不好意思啊。” 杨岚气得丢了筷子,赵弘武呵斥:“没规矩!” 他转头说:“山茶妹妹,她还小,你多担待。” 李琊点头,“是啰,小女朋友脾气大,三爷平时哄得累不累?” 唐季飞咳了一声,“山茶,你要吃什么我转过来。” 唐靳欣慰地说:“这就对了,好好照顾你妹妹。” 李琊抬筷指着说:“那个。” 杨岚刚伸出筷子,就见面前的钵钵鸡随转盘消失在眼前,不由皱眉。 李琊像才瞧见似的,对她说:“唉哟,不知道你喜欢吃鸡。” 赵弘武同其他人推杯换盏,没空帮腔,她只得低头。 酒过三巡,李琊去走廊吸烟。 不一会儿,杨岚提着缀满LV印花的拎包从洗手间走来。 包是假的,满身水货,恐怕只有手上的智能手机是真的,赵弘武连这点儿钱也不肯花。 李琊明目张胆地打量她,不由冷哼一声。 她停下脚步,昂头说:“你什么意思?” 李琊朝她的方向掸了掸烟灰,“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杨岚狐疑道:“什么日子?” “高考。” “用得着你说。” “你不去考试,到这儿来伺候人——” “谁伺候人了!” “我说错了?难道你不用伺候你三爷睡觉,还是说他不行啊。” “你!”杨岚怒目而视,急得跺脚。 “我怎么?”李琊轻笑,“我怎么帮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没让你帮我!” “狗都晓得感恩,你倒厉害,转头重拾旧业,给人 做三陪。” “我就三陪怎么了,我看你姑姑也好不到哪儿去!”杨岚说罢欲往饭厅去。 李琊拉着她胳膊,将她撂到在地,居高临下地说:“继续骂啊。” 她撑着地起身,“我不想和你废话。” “你这么做,对得起父母吗?” “我跟着三爷吃穿不愁,跟着他们有什么好处?你凭什么跟我拿腔抬调!” “拿腔抬调……嗯,看你没怎么上学,也还伶牙俐齿,很会拣词儿来说。” “还轮不到你管教我,装模作样!” 李琊看她走远,将烟扔进垃圾桶上的灭烟盒里。 唐季飞出来寻人,和杨岚肩撞肩,瞧她眼眶泛红,问:“没事?” 杨岚并不搭理,匆忙走进饭厅。 唐季飞走来说:“你说她了?” 李琊晙他一眼,“要为她打抱不平?” 他说:“我做什么要帮她。今天都在呢,别找事儿。” “我就是……有点儿,你懂?” “我知道你气不过,她有她的选择,你管不了。” 李琊想起自己也同庞景汶说过类似的话,叹了口气,“唐季飞,我们真是祸害。” “就你?”他捏了捏她的脸颊,“祸害我就得了。” 她拂开他的手,奇怪道:“吃错药了你。” 晚餐过后,乌泱泱一帮人散去。 李琊头枕在车窗玻璃上假寐,兜里的手机振动,她不耐烦地接听,“谁啊?” 电话里的人隐忍着怒气说:“给我滚过来。”接着断线。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 驾驶座上的人问:“怎么了?” “唐季飞,靠边停下。” “不舒服?” 她定了定神,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做,立刻,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