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新闻报道:“2005年至今,全国国有书店网点减少1944处,民营图书零售网点减少3861处。”12 数字时代,传统书店进入漫长冬季,爱书人常去的书店或缩小规模或关门歇业,也有通过售卖咖啡来维持营生的。不仅是书店,唱片行、录音厅、租借屋、杂志社,不少逐渐停业。 大型出版集团在洪流中屹立不倒,却也不得不往更商业化的方向发展。 纯文学或严肃文学?都爱快餐与碎片,鲜有人关心。而关心的人,甚至开始嘲笑这一词语。 叶钊错失最好的时光,作家身份前不再有定语,连前台接待都对他漫不经心。 在会议室等了一刻钟,那位曾是叶钊的责任编辑的主编姗姗而来,新的年轻的责任编辑紧随其后。 叶钊起身,礼貌问好。 主编连忙道:“叶钊老师,你坐。” 再见故友,难免叹光阴蹉跎。茶杯见底又续满,方才进入正题。 主编说:“三部一起再版,正好十五年,比较有意义……前几年你拿回版权那会儿我就提过。相对来说,还是卖得不错。出版社正在推行数字出版,趁这次再版,我们希望你也加入。” 叶钊沉吟说:“数字这一块儿……” 如今大批机构追着作家签约数字版权,将收入吹得天花乱坠。可一旦作家签下数字版权,实际获得的收入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少部分拿到预付金的作家,后续再见不到合同约定的版税分成。市场乱象,出现了不少纠纷,传统作家一直对数字版权心存芥蒂。原本,作家与出版社及合作公司,既是盟友亦是争夺利益的敌人。 “我知道你肯定有顾虑,我们为了找到传统作家适合的数字出版途径,已经推行了一段时间,就是希望能做得更规范化。”13 “我考虑考虑。” “不急于一时。” 责任编辑适时说:“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宇舒老师给《蒲草》写过序言,这次能否请他作荐言?最近流行的放在书封或封底那样的。” 问题接连而至,叶钊太久没同出版社方面打交道,有些不习惯。 照常规来说,序言或荐言大多由出版社安排,除却一些作家的私人交情。王宇舒就属于后者,他是《春生文学》杂志上一任主编,更早的时候曾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比较文学专业授课。 《野鸽子》出版后,叶钊与出版社的合约亦到期,没再续约、没再写作。王宇舒对此十分遗憾,但知道他处境艰难,还借给他一笔钱;若是知道他其实写了不少无聊的短篇小说,却不为杂志写稿,定然会不高兴。 王宇舒对于他既是伯乐,也是恩人,他今次回来,确定要上门拜访,但不想带着目的性去。 叶钊说:“十分必要?” 责任编辑说:“这……” 主编摆了摆手,笑道:“叶钊老师刚来,其他的先放一放。” 责任编辑点头,“后面的话,您的事物都由我负责……”说到这儿,底气竟有些不足,看了看主编,又说,“不知道您有没有安排,正好一起吃饭。” 叶钊抿了口茶,将茶杯放正,“行。” 责任编辑心里有数,叶钊选择他们出版社,不过是有往日情分在,没签订合同之前,别说数字版权,再版都是未知数。业内没有人不知道叶钊的名字,以及过去缔造的辉煌销量,若再版的消息传出去,别的出版社也会来争取机会。 责任编辑热爱这行不假,也是彻头彻尾的关系户,得以分到这位“客户”。主编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拿到稿子,剩下的全看他自己 。 夜幕降临,游人离去,鼓楼东大街抛却庄重的样貌,擦上霓虹脂粉。 穿西装的白领、拿着相机的学生、趿拖鞋的青年、戴眉钉的女孩、纹花臂的外国人……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聚在巷子里闲聊。 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徘徊其间,略显拘谨。不知谁先去搭话,“来看错觉?”于是对上暗号,找到归属。 更多人不为乐队,每周光临,如同回家。八点在Live House看演出,十一点去酒蹦迪,凌晨两点吃宵夜;音乐与酒精,老熟人新朋友,狂欢不散场。 此时,虹膜还未营业,场馆里冷冷清清。 试音之后,错觉乐队回到后台。 廊道里,李琊倚着墙在吸烟,见到来人颔首示意。 其他人进了休息室,傅川走近她,瞥见她手里把玩的打火机,笑了笑,“听说达蒙又惹事了?” 李琊耸了耸肩,“他嫉妒我。” “我代他道歉。”傅川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稍稍偏头,“不用,跟你没关系。” 他确有歉意地说:“我知道他说的什么,都闹到网上去了。” “五哥,我可不想帮你那些女孩顶替罪名。” “那……落实罪名怎么样?” 李琊顿了顿,笑道:“你这一三五二四六满满当当,我怕你吃不消。” 傅川端详她片刻,“我这是舍己为人,说不定哪天儿你就成了一块儿石头。” “望夫石那也要有夫,您替我找找。” “我这又要帮你找父母,又要替你寻夫。嗬,姑娘会使唤人啊。” “诶,我哪儿能使唤您,这事儿您得跟我老板讨说法。” “完了聚一聚?” “行。” 演出开始,几百上千人涌入场馆。李琊守在台后,为客人开酒。 除了如错觉乐队等为数不多的几支尚在活动的知名乐队,或梦旅人这样历经时间磨练仍留下来的“中坚力量”,大多数乐手都有别的主要工作,否则难以糊口。 波落落卡无疑很幸运,顾襄是家住长安街的富家千金,季超的母亲有闲钱为他买乐队用的商务车,庞景汶的生活费超过平均水平,唯有李琊需要在Live House兼职。 因为物质上的从容,还有虹膜老板的照顾,他们比大多乐队好得多,不用苦苦求唱片公司青睐,倒贴钱借演出场地;可以独立发行唱片,有计划地推出周边(体恤、海报等)。 关于李琊的这份工作,不得不提及傅川。 初来乍到,波落落卡默默无闻,比起女主唱山茶,兼职员工山茶更为人所知。更偏向东方的面孔,却有一双蓝眼睛,她令人印象深刻。那时,他们的乐迷双手能数清,不说合影,还可以同桌喝酒。 这般状况维持了三个月,直到有几位女孩利用李琊,如愿上了傅川的床。陆陆续续更多人找来,想接近乐手的女孩,需要女孩的乐手。 传闻发酵、变化,她这才觉得事态严重,简直成了皮条客,左手握乐手资源,右手兜售果儿。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她没有指责的理由,却也不该任人把她变作掮客。 更严重的是,傅川的太太也来了,指着她鼻子骂“丫”。她无愧于心,受不得气。 波落落卡与阿司匹林的恩怨也就此结下。 此后,李琊通通冷漠以对,还自嘲地称之为“停业”。她原就是不喜欢麻烦、讨厌噱头的人,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索。 除了专辑发行时的签售,她不再回应乐迷这样那样的要求。喜欢的人喜欢得紧,讨厌的人笑她“装”,而她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场馆内气氛浓烈,人们兴奋呼喊。李琊不停开瓶盖,快要不认识开瓶器长什么样儿。好不容易歇下来,客人又来了,这回是认得她的人,唤道:“山茶!” 正是波落落卡那二分之一,顾襄与季超。 “庞仔呢?”李琊随意问,为他们各开了一瓶啤酒。 “你又不是不知道,陪姑娘玩去了。”顾襄抬眉,将一袋牛皮纸装的糖炒栗子递给她,“你喜欢的那家。” 李琊抿唇一笑,“谢了。” 季超喝了口啤酒,调侃道:“排了多久?也就你肯给她跑腿。” “我乐意。”顾襄晙了季超一眼,转而对李琊笑了笑,“没有排很久。” 季超摇了摇头,拿着酒转到别处去了。 李琊把糖炒栗子倒进两个碗碟里,一碟分给了台里的其他工作人员。 顾襄一边剥板栗,一边不经意地问:“他呢?” “啊?”李琊愣了愣,嘴里忽然塞进一颗板栗,浅浅咀嚼便囫囵地吞了。 “你和他怎么样了?”顾襄继续剥板栗,剥好了就放在碟子里,自己并不吃。 李琊毫无自觉地拣剥好的板栗吃,吃完一颗才说:“没怎样。能怎样?” “可是你……等了这么久。他没有说什么?” “诶,你对他很好奇?” 顾襄和她对视一秒,笑着垂眸,“我对你好奇。” 李琊笑了一声,“我从来没和女孩儿讲过……怎么说,八卦?”又皱了皱鼻子,“现在有点儿teenage-social的感觉。”(青少年社交) “不好吗?”顾襄一手从额头拂过,将长卷发拨到一侧,一手拿起浅褐的啤酒瓶。 李琊并未察觉她连续的动作具有掩饰意味,轻松地说:“当然没问题。” “所以,如果他有所表示,你们就会……嗯。” “他有所表示,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因为他表明心意,笃定他爱她的傲然;是长久以来的不甘,终于在这一刻涌现。 讲着一定要挑战的冲浪者,在波落落卡现象真正出现的时候,或许那一瞬间的犹豫会打败之前的所有期待。 演出结束,一行人聚在虹膜后面的小院,墙内绕着矮的冬青。 垃圾箱堆着吃剩的餐盒,圆桌上歪着倒着酒瓶,天空被框成井字型。 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毫无顾忌在接吻的人,说笑着忽然互骂起来的人……混乱充斥这一隅,没有人能分清,是无处可去只好躲藏在此,还是被光亮都市排挤压缩在此。 傅川教年轻人旧式玩法——二锅头兑雪碧,喝完一杯,手上多了支烟卷。 他深吸一口,闭着眼睛呵出烟气,掀开眼帘时,瞧见孤零零的女人,笑着走了过去。 李琊独占角落脏兮兮的沙发,怀抱酒瓶仰躺着,膝盖弯搭在扶手上,小腿垂在外面。 傅川俯下身去,一手撑在沙发椅背上,一手将烟圈放到唇边。 李琊别过脸去,“不了。” “人自己种的,试试?”傅川笑笑,托起她的脑袋,找到空位落座。 李琊意识不太清明,慵懒地靠着他的手臂,伸手去接烟卷。 叶钊穿过虹膜场馆里迷乱的人群,来到后院,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李琊。” 管你的嗓音有多动听,管你隐含几分怒意,无人理会。 “山茶!”叶钊又唤了一声,几步走过去。 这才有几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朝他看去。 李琊灰蓝的眸眼悠悠一转,还未将来人看人,手里的烟卷就被抽了去。 她蹙眉,忽又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叶钊并未被她这声娇笑打动,单手将她捞起来,捏起她的下巴,“你在做什么?” 李琊鼓了鼓腮,醉醺醺地说:“来接我?” 傅川打量他一眼,转而问她,“认识?” 叶钊架着她的咯吱窝将人拉到怀里,看了看手里的烟卷,又瞥向他,“你的?” 顾襄见状,连忙过来,对傅川解释说:“五哥,这山茶的朋友。” 李琊看见她,笑嘻嘻地说,“妞儿,你试试。”伸手要去拿烟卷。 叶钊把手往后撇,不让她碰到。 顾襄抬眸看他,“给我。” 叶钊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了些,教她再无法乱动,把烟卷物归原主。 傅川接过烟卷,浅吸一口,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称呼。” 李琊环着叶钊的腰,替他作答,“叶钊。”紧接着补充道,“我的,你们想都别想。” 傅川失笑,浑然当此人不在场,捏了捏她的脸蛋,“醉得不清。” 气氛似乎降到冰点,顾襄直觉不好,出言自我介绍。 叶钊颔首,“顾小姐,你好。” 傅川与周围几人一同笑起来,在这儿称人“先生”“小姐”,怎么他们眼里相当滑稽。 李琊也觉得好笑,点了点叶钊的下巴,轻声道:“顾妞儿知道,北京人说灯笼果就是顾妞儿。” 叶钊如何也讲不出“妞儿”,实在太轻佻,也无意闲话,便说:“我送她回去,先走一步。” “我不!”李琊挣欲挣脱开他的怀抱,反被他一把抗在肩头上。 叶钊任她胡乱捶打,钳着她的腿,稳稳当当朝门里走去。 顾襄全然愣怔住了,却听傅川说:“就是他?” 进入廊道,李琊连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半个身子倒悬,呼吸都有些困难,恹恹求饶,“放我下来。” 叶钊冷哼一声,踢开洗手间的门,轻轻放下她。 李琊还未站稳,一下又被大力推出去,肩背撞上墙壁。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笼罩。 他的掌心抵着她的额头,令她不得不扬起下巴。 李琊瞪着他,近乎咬牙切齿,“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叶钊冷着脸说:“是有病。” “我操-你妈!”她使出全力打他的腹部。 他闷哼一声,单手松了松领结,低声说:“别操-我妈了,操-我。” 作者有话要说: 12引用资料:《实体书店进入漫长“冬天” 是抗争还是没落?》(人-民-政-协网,2011年07月) 13参考资料:《60余位传统作家 领数字稿费》(每日新报,2012年0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