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十月下旬,波落落卡忙碌于演出,未好好打量南部几座城市,匆匆返京。 虹膜即将举办大型派对,“不经意”放出乐队会到场的消息,提高了入场券的价格,当然仍遵照往年惯例,凡是作了装扮的人皆可以八折享指定啤酒。 李琊笑骂老板“奸商!”,后者反而更得意,还颐气指使地让她好好雕刻南瓜。 万圣节前夜,无数平行宇宙的妖魔鬼怪涌来,穿梭在近百盏南瓜灯点缀的场馆里。 打碟的人一改风格,制作颇具实验意味的电子音乐,将《2001太空漫游》原声与《闪灵》音效混合,古怪又诡异,令人分不清是在飞船里还是在浴缸里。亦无人计较,舞动四肢、摇头晃脑、饮酒交谈,狂欢好不尽兴。 随着Guns N' Roses的《Sympathy For The Devil》(《夜访吸血鬼》插曲)的响起,十八世纪吸血鬼少女登场——金色小卷发,墨绿绸缎博耐特帽,黑色缎带在脖颈下系大蝴蝶结,墨绿的重磅泡泡袖束腰礼服裙。 惊喜的呼喊声里,李琊挥了挥手,她说的什么淹没在声浪里,工作人员连忙递上无线麦克风。 “晚上好……胡万饼让我雕了南瓜又让我来打碟,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很会剥削?……那倒不至于。超哥?他们都在的,仔细找找。诶,不透露。拍照?可以啊,看得清么。别拿闪光灯晃我。” 李琊鲜少在台上一连说这么多话,将麦克风放置在操作台一角,操作起电子设备来。 波落落卡其他几人:着湖蓝色旗袍的春丽、挥舞着锤子的雷神、戴着发冠的精灵王子,纷纷化装混在人群里。 李琊在台上玩了一会儿,瞧见顾襄的身影,随她去门外吸烟。 “心情很好?”顾襄浅浅呼出烟雾,裹着两个丸子发鬏白棉带垂下来,在风拂下微动。 李琊将飘带别在她耳后,指尖收回时碰到发烫的耳廓,“嗯,叶钊订到了我喜欢的居酒屋,待会儿来接我。” 顾襄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步,上下指了指她的装扮,“他知道吗?” “惊喜。” “你现在真是……少女怀春的样儿。” “羡慕?” “羡慕叶钊。” 李琊掸了掸烟灰,“唐季飞没喊你去看球?” 顾襄轻蹙眉头,转而以轻松的语气说:“我们真的没什么,只是介绍了那副队给他。” “贺副队?” “有点儿姻亲关系,算是我远房表叔。” 闲聊片刻,庞景汶拎着酒瓶来了。 李琊接过来喝了一口,视线不经意上抬,看见远远走来一道顷长的身影。她连忙丢开酒瓶,提着裙摆飞奔过去。 庞景汶摇了摇头,“进去?” 顾襄默然转身,回到场馆里。 矮跟鞋踢踏出轻响,繁复的裙子在地上拖出长影,金色小卷发一扬一摆,贵族少女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里而来。 叶钊的心如少年般擂鼓,他张开双臂,接住飞扬的裙摆,接住灰蓝的眸,接住短暂的等待。 李琊虚环上他的腰,又松开来,拎着裙摆行了个屈膝礼,“My Lord.”(阁下) 叶钊颔首俯身,手斜抚在胸前,“Yhness.”(公主殿下) 他们的大笑终止了角色扮演,李琊嫣红的唇间露出了尖尖獠牙,叶钊眉稍一抬,握住她的下巴,“吸血鬼?” 她诧异道:“才发现吗?我擦了好白的粉底。” “假发?” “对啊。Cosplay《夜访吸血鬼》。”她略略偏头,“好看?” “好看。”叶钊说,“但是要这么去吃饭?” 李琊笑容甜蜜,仿佛那獠牙钻进笑纹,勾勒出深深漩涡。她以天真的模样问:“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深夜,居酒屋台空出的一隅等来客人。 李琊解下博耐特帽,先点了大吟酿,故作豪气地说:“今天我请客,随便点。” 叶钊饶有意味地笑笑,“可不是,卡在你手上,你请客,我埋单。” 李琊吐了吐舌尖,转头照菜单上的名目向老板点单。 叶钊撑着额角注视她,似乎他已这般注视了她许久,端的是无限柔情。 餐食一道一道送至他们面前。李琊在叶钊面前总是多话的,大大小小的事好像充满了乐趣,怎么讲都不腻味。 过了好一会儿,李琊随意问起,“你没有要和我分享的吗?” 叶钊呷了一口酒,缓缓道:“有两个消息……” 李琊急忙打断他,“不会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叶钊原想笑“电视剧看多了”,想了想得卖关子,于是说:“先听哪个?” “嗯……坏消息?” 好的留在最后,果然是她的取向。 叶钊轻咳一声,故作严肃地说:“我找好房子了。” 李琊一怔,不悦蹙眉,“什么意思,不跟我住了?” “在朝阳区,离出版社也近。两室一厅……” “我不要听!” 叶钊装不下去了,笑着说:“一间卧室,一间给你用。” 李琊又是一愣,“我?” “是啊,我们的小家,怎么样?” 她气鼓鼓敲打他手臂,“就晓得拐弯抹角。”又说,“为什么分房住?多浪费啊。” 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要作曲室?那我就用来作书房了。” 李琊思忖片刻,咬着杯沿说:“那是不是需要多一个房间?” “我用客厅就行了,或者你需要用客厅的时候我去你房间,都可以。” 消息实在来的太突然,李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沉默半晌,问:“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 “看你那么忙那么累。”叶钊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自顾自与她碰杯。 她习惯性地喝了一口酒,顿了顿,说:“你现在只出不进还租这么大的房子。” 他无奈道:“谁说我只出不进?” 李琊确实见他常常出门,以为都是去玩,于是说:“你最近在做什么?” 叶钊答得简言意骇,“工作。” “什么工作?” “出版的事情。” “……我知道,不是还没出版么,会提前预付?那之后呢,新的作品有头绪了?” “先不谈这个,还有一件事不想知道?” 李琊示意叶钊直接说,他说:“北外邀请我做客座教授。” 她低呼一声,“聘你做教授?” “不是,客座教授就是没有进入编制的外部人员,偶尔去学校讲讲课,参与研讨之类的。” “你这……”她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汇,随口说,“肄业生很好为人师嘛,管教我就算了,还要去教书。” 叶钊知道她过于惊讶才胡言乱语,并未在意言语里的讥讽,扬眉道:“ 好为人师?我没有。” “我不管,中年男人顶擅长,你是中年男人所以你也是。” “诡辩。” “我就偷换概念怎么着。”李琊扬起下巴凑近他跟前,习惯性地眨眼,而后轻轻吻他的脸颊,“祝贺你。” “也算值得庆祝的事情,要再来两杯?”叶钊晃了晃空杯。 要了整瓶酒,他们悄悄寻到后堂的梯子爬上屋顶,如忽然走出桑拿房,清凉舒透,吹来的凉风还挟着渍了酒的梅子味儿。 月弯弯,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天空蓝得沉郁,是胡同大伯洗长衫时拧出的水,屋脊飞檐一叠一叠倒过去,灯光都在挤最远的地方,零星点点似水彩的洇。 好安静,心却是闹腾。 李琊的鞋跟在瓦上踢踏踢踏,瓦也站不稳似的。叶钊扶着她的手肘,没走两步就揽着她坐下。 墨绿的裙摆铺展开,牛仔裤裹着的长腿摊直,他们手撑在身后,以极舒展的姿势眺望这四方的城。 他去拿置在中间的酒瓶,勾到她的手。她抿唇笑笑,摊开手掌明示。他侧抬起腿,摸出两支烟来点燃,分一支放进她唇里。 李琊吸了会儿烟,觉得裙子的束腰勒得过紧,借着叶钊的肩旁半蹲起来。他不明所以地问:“想换地方?” 她转过身去,勾下脖颈说:“帮我拉下儿拉链。” 他先是单手去拉,发觉拉链质量堪忧不够顺畅,便将烟衔在嘴里,双手合作去拉,“全部拉下去?” “嗯。” 像缓缓开合的绿的茎叶,拉链一直开到腰线以下,她这才感觉喘得过气来,索性站起来脱掉鞋子、褪去长裙。 墨绿松松垮垮垂下来,里面是宽松的奶白的及膝衬裙,风将其鼓起来又让其落下,赤足的中世纪少女仍不满意,索性摘下毛毛躁躁的金色卷发,乌发散落——月光镀了一层碎金的灰,她有些不真实了。 叶钊看得失语,他果然是肤浅的视觉动物。在彻底迷失之际,咯咯的笑令他回过神来。 “你看!”李琊踩在屋脊上,抬平双臂保持平衡。 叶钊护着她,不忘叮嘱说:“别摔下去了……” 她装作踏空径直倒下去,正好落入他怀里。 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的倒影,然后影揉进影,唇融化唇,分不清呼吸。 说了许许多多话,爬上一排又一排房顶,他们要走遍这天与地,呼吸此间最浪漫的空气。 直到天际线渐渐有了亮光,他们消失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天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