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剑无我,剑我两忘
这该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呼朋唤友、载酒看竹、围炉赏雪,雪满空,风敲竹、醉相欢......这些才是他向往的事,可他偏偏站在这里和人比剑? 直到动手的前一刻,沈清盛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忽然热血上涌迫切地想同关七一争高下。 他不久前才参悟到“手中无剑、心中无剑”这一境界,按他的个性,该在将这一境界悟透了之后才会尝试触摸下一境界才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了?沈清盛越想越觉得心惊。 在这时心惊可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摆脱这种心惊,沈清盛只好率先出剑,全力以赴、心无旁骛地出剑。 说来也巧,今夜这场决斗不仅身为当事人的沈清盛觉得怪,在场的、有幸目睹的无情和宫九二人同样觉得奇怪。 一是怪在沈清盛。 以他们对沈清盛的了解,他绝不会在今夜这种场合提出与关七比剑,也绝不会在出手前忽然走神。 二也怪在他们自己。 宫九指尖仍拈着那朵雪花,此刻他正看雪不是雪,而是绽放于寂寞宫墙中的深红,鲜血正如这飞满天的雪花一样在他体内肆意翻涌,只听他哑声问道:“你真不出手?”他已忍不住要出手了。 无情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只除了今晚。 他先是遥遥望了一眼乾清宫,那里火光灿灿,寒光逼人,杀气腾腾,几欲冲天,是亮的。接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以及站在天下、举手投足间仿若天都压不下他的关七,这时雪已不是雪,而是云,他们在的也不是紫宸殿屋脊,而是云之上、天之外,只有黑暗。 无情这一生几乎都在与黑暗为敌,所以他想出手。 但想并不意味着就要去做。他最后才看向沈清盛,那是他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于是他拢袖道:“我不出手。” 正当宫九欲将指间雪花捏化、无情袖中暗器凝而不发之际,沈清盛出了剑。 这场决斗本身其实也很奇怪。沈清盛和关七在比剑,他们二人手中又偏偏都没有剑?好在今晚旁观的是境界、眼界都高人一等的无情和宫九,否则换个人来,他没准会以为沈清盛和关七喝高了非要跑到屋顶上划拳? 但实则沈清盛正以身化剑,以指演剑招,只手挥洒间,正像一个诗情大发、在纸上挥毫泼墨的诗人。在他的手中,他的剑下,雪是雪,雪花大如手,急雪舞回风;雪非雪,铁衣白骨如雪,满鬓青霜残雪,雪霏霏,寄人愁。 他这一剑,剑气峥嵘峭寒,剑意尤胜诗情。 剑中有情,那人呢? 这一刻,无论是站在沈清盛对面的关七,还是在他左右两边的无情和宫九都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色很淡,内蕴光华,像明月孤照,像流动着蜜糖的梦,无情又多情。 宫九一眼就看到了情,只因他看的是沈清盛。 无情心中忽地一跳,他本就是一个极易动情之人。 关七却疯了。 他恍惚间做了一个很美好又很短暂的梦,梦里有他这一生的情之所钟、心之所系、魂之所牵......他却叫不出她的名,他竟忘了她的名字?! 狂啸。 关七只有狂啸。 他披散着发,仰头望天,无情在天外看到的是黑暗,而他看到的则是寂寞,情到追忆时最浓,浓时最寂寞,寂寞无边,寂寞如雪。 于是他的啸声中也带着寂寞,发出的剑同样寂寞。 刚撞上关七这仿佛跨越了时间空间、道尽无上寂寞的一剑,沈清盛就知道他必然招架不住。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懂情。 他能懂友情、亲情、袍泽之情......唯独不懂爱情,所以他刚刚那一剑其实并不完整。 面对关七这样的高手,他竟也敢使出尚未完成的仍有缺憾的一剑,甚至想以关七的剑磨炼自己的剑意,沈清盛心生荒谬之余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毕竟他才二十岁,风华正茂,此时不狂何时狂? 沈清盛忍不住想笑,于是他在中了关七一剑后真的低低地笑了几声,他脸上血色已褪尽,眼里的光也有些散了,像月色淡去,如梦初醒。 宫九盯着沈清盛唇边的血,正像他心头在乱烧的火。宫九已忍不住,他要出手。 这边宫九心中念头刚起,无情双手已自袖中抽出,同时只听他清叱一声道:“关七!” 霎时间,暗器满天。 像一场烟花。 眼看无情扬袖,宫九断然出剑,他似将身体里的血、心头上的火乃至今生的生命都燃烧成了这一剑,剑已成了火。 烟花和火,能敌过关七那寂寞无边的黑暗吗? 敌不过。 无情和宫九出手前就知自己敌不过。 既知敌不过,那他们又为何要出手? 因为情义。 关七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目中似有动容之色,他忽然收起那一身寂寞,同时也收了剑,道:“我不杀你们。” “但你们必须告诉我,”他话锋一转,嘴角微扬,脸颊边抿出一个甜而醉人的酒窝,正如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只听他接着道,“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纯儿?” 纯儿是谁?沈清盛和无情对视一眼,他们心中才想到“是”这个字,一边的宫九已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雷纯在‘六分半堂’。” 关七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当他欲转身离去时,沈清盛却忽然出声道:“你不能走。”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甚至说话前还吐了一口血,但他的态度却很坚决。 “你还不能走。”沈清盛又重复道。 关七本要发怒,但见沈清盛伤势如此之重还要出声拦他,他不禁产生了点好奇:“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不仅关七好奇,宫九同样好奇。沈清盛的唇色忽然间已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浓艳,宫九好奇地盯着他的嘴唇,想看看他将说出什么理由。 无情却一点都不好奇,他看的是沈清盛的眼睛,那里仍留有几分笑意,笑目含情,于是他也不禁笑了笑,转而向着关七道:“你的确不能走。” 沈清盛只在无情看过来时沉默着点了点头,同时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即使他现在需要尽快找个安静温暖的地方疗伤,即使他将可能连关七的一剑都接不下,即使他有可能会死......他也绝不能让关七在这时离开。 为了苏梦枕,也为了无情。 苏梦枕正率“金风细雨楼”全力攻打“六分半堂”,关七若是去了,凭他对雷纯的执念,极有可能会被雷损和狄飞惊利用,那战局必将对苏梦枕不利。 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决战结果将直接影响到京城乃至整个江湖的白道、黑道势力格局,身为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自然不愿意看到黑道势力自此崛起壮大。 所以他一定要拦下关七,哪怕只能拦一小会儿。 沈清盛的面色又白了几分,旁人能轻易看到他体内正不断流逝的生机,但他的双眼却亮得惊人,天地宇宙尽被他收入眼中,他的眼中生出了光。 是剑光。 关七早在沈清盛同无情对视时就失了耐性,他心中只想着快些见到雷纯,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理由,凡是敢阻拦的,通通杀了干净!此刻他杀意正盛,但见到沈清盛自眼中发出的这一剑,却也忍不住赞道:“来得好!” 同时他还觉得好玩。沈清盛既自眼中发剑,那他也要“以眼还眼”! 关七眼中什么也没有,空寂、孤深,只有无尽的黑暗,正如这夜色漫漫。他先是感受到一阵刺痛,像有两根烤了火的针扎进他的眼珠,接着又有点晕,双目如同直视过太阳一般难以视物,但他将眼一闭,沈清盛那汇聚了体内所有力量的一击瞬间被吞噬,消弭于无边无形的黑暗之中。 就像火光终究会熄灭、太阳迟早要落山,光明的尽头是黑暗,这世上的一切到最后是不是都要归于黑暗,归作无? 光明若是不能战胜黑暗,正义又岂能战胜邪恶?但他代表的就是正义,关七代表的就是邪恶吗?有一瞬间,沈清盛眼中的光也几乎化作了无。 “沈清盛!”宫九在喊他的名字。 沈清盛忽然觉得他的眼睛有一点点酸、一点点涩,但他不敢眨眼,他在找无情。 无情也想留住关七。不仅因为沈清盛,也因为他自己。 沈清盛出剑他出招,这是他们刚刚对视后产生的默契。 无情将时机把握得极准,当关七刚因疼痛而闭上眼时,他手中暗器已尽数发出,数十道暗器跨过了时间和空间、跨过了夜色无边,闪着各色微芒将关七前后左右各处封死,关七只要一抬手一动手指,那些暗器中必有一枚能将他射中! 关七闭眼时的确动了动手指,但他只动了一下。他这一动就是一剑,正像吞灭沈清盛那道全力发出的剑光一样吞下了闪在他身边的各色暗器。 只除了一枚。 那必能射中他身体的一枚不知何时被他捏在手心并反手疾射了出去,向着无情的眼睛! 无情双眼微张,他自然看到了那枚原本属于他的暗器,他的眼中已映出寒光,他看得十分清楚,自己根本躲不了避不开,眼前好像只剩死这一条路可供他走。无情忽然觉得他的眼睛有一点点干、一点点涩,但他宁死也不眨眼,他绝不闭眼等死! 正当无情双目中闪过寒光之时,沈清盛找到了他,也看到了关七射向无情的那一剑。于是几乎同一时间,关七眨眼消解沈清盛那道剑光,沈清盛眨眼后又发出一剑,剑光就亮在无情眼前,直将那枚欲夺他性命的暗器绞成了细碎的白光,无情终于眨了一下眼,他刚刚好像有幸看了场最特殊的雪。 雪已停,无情安然无恙。 但沈清盛呢? 沈清盛现在的感觉很奇怪,又有种说不出的妙,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别人在临死之前也会像他这样觉得奇妙并享受吗? 沈清盛不知道也不愿去探究,他现在只想好好尝一尝死亡的滋味。 当他死后,这世上自然就再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剑。 没有人也没有剑,没有剑也没有人......可他若是死了,天地间的剑不是依然还存在吗? 沈清盛的神色忽然间变得极淡,正如无情眼中被慢慢浸透的夜,宫九手上将化未化的雪花,淡又轻,轻似梦。 这时关七竟突然叹了一声:“可惜。” 他在可惜什么?可惜天上地下敌手难逢?还是在可惜少年天骄就此陨落? 冷雪纷飞,夜深深,殿脊上渐渐弥漫起一阵雾,这阵雾比雪更冷,比夜还浓,沈清盛竟从中品出了丝丝温柔。 雪飞满天、夜雾涌溢......天地间可以充满雪、充满雾,那可不可以也能满是他的剑?沈清盛忍不住想笑,而他也真的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低声叹道:“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原来如此......” 关七也笑。浓雾锁住了他的人,也锁住了他的笑,可他的话仍依稀传入沈清盛耳中:“无、剑、无、我,剑、我、两、忘......” 城北的上空忽然升起一束巨大的白色焰火。 原来黑夜终将被光明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我终于把本文最后一场打戏写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打戏是我爱武侠的初衷,也许我写得还不够好,但写完后的那种满足和快乐真的很妙。 顺便不要误会,这不是大结局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