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简临长到十八,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毛病:一生气就顺着对方的话说。 黄瘦子一字一句地往他身上泼脏,他都懒得伸手捋一把污秽,还偏要踩进那阴沟里, 也跟着跺几脚泥潭,溅出一滩泥点子。 “我睡他, 你有意见?” “我就装。” “认啊, 有什么不敢认。” “和他一唱一和,配合得像回事, 你看不顺眼?” “我就是要做这个主演, 就是要和他搭戏。” 简临踩着自己的节拍, 说一句用一点力,踩得脚底的那张嘴磨得全是血。 看得旁边的陈阳直皱眉。 太狠了,敢情之前跟他们打, 全都是过家家。 恰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听动静, 人不少。 云瑶和邱帅一边看过去一边往墙边退,陈阳看到为首的方骆北, 仿佛终于找到了和男神搭话的机会, 抬手指地上:“就是他!” 陈阳:“就是他突然冒出来,还拿刀片往简临脸上划!” 说着从地上捡起片银色的薄刃。 云瑶、邱帅这才意识到黄瘦子找简临麻烦是为什么——主演划了脸, 这戏还怎么拍? 划演员的脸?太狠毒太阴毒了! 简临反倒成了这会儿四个人中最淡定的那个,脚下踩着那张污嘴,视线转向来人—— 方骆北没去看黄明,也正看着他。 对视的第一眼, 简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骆北眼里含了些明显的笑意。虽然那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简临跟着在脑海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睡他。” 简临:“……”行。 而很快, 不等走近的方骆北说什么,跟着一起进来的安保人员行动迅速地收拾起了现场。 有人去看简临的伤口,有人接过陈阳手里的刀片,黄明也被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 他看到方骆北,一口血呸了过去,满怀愤恨:“当年要不是我!你那只手早被踩烂了!” 方骆北无动于衷,侧身,安保架着人拖走。 黄明怒瞪:“骆北——!方骆北——!” 方骆北看都没看他一眼。 黄明狰狞的吼声回荡走廊:“你不得好死!” 方骆北隔着地上的那滩血,看向简临被划破的右手。 空气凝滞。 这个走廊只有四个人的时候,是小临哥轻松KO黄瘦子,来了一群人,却成了#方骆北爱恨情仇系列#的现场。 邱帅默不作声地又往后退了几步,云瑶躲在他身后,跟着往墙边靠,陈阳在黄明喷血的时候就感觉不对,早早把自己贴上了墙。 整个走廊都是无形的气场和低气压。 没人知道方骆北和黄明之间的具体恩怨,也不知道这些恩怨到什么程度,能让黄明嘶吼出一句不得好死。 更没人知道,出现在这个走廊上的方骆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神情,没有话,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给吼得撕心裂肺的黄明一个眼神。 他对于过去的他们而言,只存在于网络和八卦中,于此刻的他们来说,是看到了也只能屏息注目的存在。 没人看得懂——方骆北沉默着,扫了眼简临的手,心情似乎不错,可离开前说的话,又那么不近人情。 方骆北:“伤的是脸,你也可以走了。” 简临看着方骆北,不久前踩过嘴的脚底板,默默在走廊的地砖上挪了下。 方骆北瞥到他这个小动作,转身前看过去:“怎么,也想踩我?” 简临刚刚踩黄明的气还没彻底消掉,闻言勾唇假笑:“不敢。” 方骆北的目光很轻,语调比目光还轻,转身:“是吗?” 简临被这句轻描淡写的“是吗”浇了半头火,看着那道背影,口气略冲:“是,不敢踩,只敢睡。” 方骆北走了,从陈阳他们面前走过去,嘴角抿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意,笑得三个贴墙挂件汗毛都立了起来。 等人离开了,意识到简临说了什么,一个个瞪眼看过去。 小临哥!你这胆子也太肥了! 简临借着残余的那点火气,神情浅淡地两手插兜,脚在原地踢了两下。 走什么走! 闹了这一出,回去的路上,除了简临,其他三人全是一脸懵逼。 好不容易回神,坐在后排的陈阳抬手指开车的简临:“你你你……”你竟然睡我男神? 邱帅开车载着云瑶,两人也才回过点味儿。 邱帅把车靠过去一些,两车并行,打断陈阳,说:“简临你最后是气话。” 云瑶:“是啊,肯定是气话,要有谁和我说你可以走了,别拍戏了,我能拿鞋跟敲碎他脑壳。” 邱帅和云瑶都是经历简单想法单纯的人,他们从没想过剧组会有黄瘦子这么阴狠的人,也同样不认为简临会和方骆北有什么瓜葛。 简临说的那番话,在他们看来明显都是气话,前面是为了怼黄明,后面是为了怼方骆北。 怎么可能真有什么。 云瑶还细心地劝简临:“别生气啦,给你顺毛,那个黄明他有病,骆老师的话你也别当真。” 邱帅开着车:“反正黄瘦子没得逞,你人没事也不可能换演员,别把这些放心上,就当路上踩了一脚狗屎,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 云瑶:“对啊,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陈阳听着听着,自己要说什么又忘了,默了片刻,摸摸鼻子,凑到前面,问:“你那个……你脸上没口子?手呢?还是我来开车,你休息一下。” 简临没说话,应了声,继续开车。 他没再生气,心情也算不上好,手背的口子有些轻微的刺疼,令他此刻无比清醒。 就像陈阳说的,黄明显然不是真的冲他去的,只是挑软柿子挑到了他头上,弄不了方骆北,就来弄他这个新人主演—— 那么一刀片在脸上划几下,无论拍什么,都得停了,停工都算轻的,换人重拍都有可能。 云瑶他们也想到了这些,有一点不解:“现在才拍了两天,就黄明恨骆老板恨的那个样子,等半个月一个月再搞破坏,剧组损失不是更大?” 陈阳解释:“那他也得进得来啊。我听说他是我来之前的那天才滚蛋的,搞不好没交厂棚这边的门禁卡,剧务组的人忙开机也疏忽了,等半个月再来划脸,万一门禁改了,他进都进不来,还怎么弄。” 邱帅:“是这个道理。” 云瑶:“嗯嗯,反正我们以后都小心些,尤其是小临哥。” 陈阳:“你叫他什么?” 云瑶:“小临哥啊,你不也这么叫的。” 陈阳咋呼了起来:“我那是嘲讽。” 邱帅笑:“是吗?不是。” 云瑶对邱帅:“别听他的,他死鸭子嘴硬,不承认。也不知道谁第一个喊的‘小临哥’。” 陈阳:“那是别人喊他的,不是我。” 邱帅朝着简临:“你助理太傲娇了,这都不承认,他那口‘小临哥’喊得那么顺,都不知道在心里喊了多少遍了。” 简临被逗笑,神情松了下来,姿势懒懒的,开着车。 陈阳:“你笑什么,我跟你说,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喊你哥!这辈子都不可能!” 简临哼:“你想得挺远?都想到一辈子的事了?” 陈阳坐着跺脚:“我那是修辞好!” 云瑶哈哈哈直笑:“刚刚在里面明明都喊过小临哥了,还说什么一辈子都不可能。这张嘴才是钢制的。” 陈阳毛了:“没有!没叫!我只是介绍!介绍!” “哈哈哈哈。” 少年没有愁滋味,发生的事就是已经过去的事,很快抛到了脑后。 四人说着聊着,回到了厂棚门口,再刷卡出来,坐商务车回酒店。 到了酒店,上十三层,出电梯。 随组的医务正等在1306门口,看到简临,迎上来,问:“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陈阳疑惑,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医务还觉得这话奇怪:“当然是剧务组通知的。” 云瑶:“哦,对对,小临哥那会儿让我打电话,我直接打给了剧务主任。” 原来如此。 陈阳忽然又想:不对啊,那怎么剧务主任没来,骆大佬亲自来了? 唉,算了,不管了,这些都不重要。 医务在1306给简临看了看手,幸而伤口不大也很浅,就划破了皮,酒精棉擦了擦,防菌药水喷了下创口面,很快就弄完了。 云瑶邱帅见没什么大问题,都回了各自的房间,陈阳最后走的。 走之前,陈阳磨磨蹭蹭地站在门口说:“那什么,骆大佬说的那句……” 简临看看他,挑眉,示意他别磨蹭,有话赶紧。 陈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就那句脸伤了你走,你别放在心上。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事实也可能是这样,可你不是没伤到吗,没必要因为这句话难过。” 是的,难过。 邱帅、云瑶是拍戏的演员,他们明白方骆北那句话的杀伤力,做过群演的陈阳也能,且更能感同身受。 因为他和简临一样,都是混群演一路过来的。 群演最不爱听的是什么? 就是一群人站一排面试,挑角色的负责人挨个看下来走过,点这个“要”“可以”,点那个“不要,走”。 这是这句“走”。 “走”,不止是走,对他们来说,这是失去了一次工作机会,是从期待等候到失望,是一次次默默在心里的煎熬和承受,是从离开到下一个新工作之间的自我调节。 陈阳做了方骆北这么多年的无脑吹,在听到那句“伤的是脸,你也可以走了”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要当场脱粉了。 刚刚云瑶他们在,还有医务,陈阳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没人了,想说又觉得矫情。 说出来了,反而觉得自己这话劝的很对。 还小临哥呢?这哥们儿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嘤嘤嘤地难过呢。 陈阳握着门把手:“反正你想开点。”说完往外走。 简临没说别的:“谢谢。” 陈阳顿了顿,怎么都感觉怪,这是他和简临该有的相处模式吗?还不如打一架来得舒坦。 正想着,听到简临一句:“你早这样,以前也能少挨两顿打。” 陈阳:“???” 尼玛的!你哭去,安慰你个屁! 陈阳离开,屋内终于安静了。 简临转身,往床上一趴。 他向来饿得快,晚饭必吃,这会儿却没胃口,连水都不想喝。 陈阳其实不了解他,他并没有难过,连想都没去多想。 他只是把自己从所有的思绪和情绪里抽离出来,安静地趴着,一个人呆着。 结果手机不放过他,连震了好几下。 简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凑到眼前。 二胖:哈哈哈哈,今天是两百杯咖啡,赚肿啦!【照片】【照片】【照片】 照片是摆成几列几排的几十杯咖啡,全都整整齐齐摞在箱子里。 二胖:就是跑腿费还是两百,没涨。 二胖:唉,胖爷也不贪心,非常满足。反正小干脸他妈的提成涨了,哈哈哈。 二胖:分赃吗,小临哥。 简临趴在床上,头向一个方向,回复二胖。 简临:分。 二胖:还是零头? 简临:嗯。 二胖发过来一个87块的红包,简临收了。 过了一会儿—— 二胖:? 二胖:按照正常情况,你不是该回给我80吗? 简临:今天不是正常情况。 二胖:? 二胖:怎么了? 屏幕的冷光映着面孔。 简临:今天你哥,无情无义,想睡人。 二胖:? 二胖:等会儿,睡?你打错字了? 二胖:‘锤’才对? 简临坐了起来。 二胖:【大拇指】 二胖:不愧是我临哥,直接把手里的棍子换成了下面的棍子。 简临看到那句“下面的棍子”,迎面扑来一股黄腔的骚气。 这也是个顶级无脑吹,比陈阳还能吹。 简临放下手机。 刚放下,敲门声传来。 王导的声音像个顽童:“小临弟弟,睡了吗?哥来看你啦!” 简临起身:“来了。” 王大哥进门后看得十分业余,捧着手灯下端详,问:“就这样?” 简临:“就这样。” 王导:“都不用贴纱布?” 简临:“就一个口子。” 王导放下手:“好。” 王导是特意来看简临的,看完没急着走,来都来了,坐了一会儿。 也没叙旧,而是聊起了简临晚上遇到这桩破事。 王导:“嗯,黄明,我知道他。他来这个剧组,走的是骆老师的关系。” 王导:“听说是混得太差了,走投无路了,就翻了以前的旧情账,过来找骆北。” 简临听着,没吭声。 王导的话,刚好和黄明那句“当年要不是我”对上了。 当年……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王导:“就是早年一个剧,骆北在里面演一个配,有一场是他从马上摔下来,倒在地上,马再从他手边跑过去。” “你也知道,这种戏,换了现在都不好拍,对演员来说都是有一定风险的,以前也是,被马蹄子踩到,骨头都要断了。” “骆北拍那一场的时候,刚好有人要弄他,那个黄明当时就在,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突然惊了马,马跑开,就没踩到骆北的手。” “左手?唔,不对,右手。” 这种事,简临听了并不觉得多意外。 都说娱乐圈水深,剧组本来就是如此。 简临听故事一般,问:“然后呢?” 王导:“然后?能有什么然后,这就是黄明找骆北时翻的旧情账。” 王导:“你以为这个黄明凭什么一来就这么嚣张?谁都不放在眼里?” 王导:“走的关系硬呗,背靠大树。” 王导:“不过这人也太不会干事儿了,连大腿都抱不拢,被踢走也不奇怪。” 王导:“就是没想到这么阴狠,欺负到我们小临临头上了!” 简临没从黄明那里体会出什么“欺负”,就他那身板和动手能力,上来就是送人头的。 反倒是另外那位…… 简临不紧不慢的:“黄明真得逞了,我也要滚蛋了。” 王导莫名地看过去:“什么?” 简临语调不高不低,听起来没情绪:“不是吗,黄明今天划到的是脸,不就该换主演了。” 王导再次眨眨眼:“你为什么这么想?” 简临还是那句:“不是吗?” 王导顿了顿,突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小临临,你这是闹情绪了?这话是不是你听谁说的,谁?骆老师,骆北?” 简临没应声,坐在床边,吸了吸鼻子,目光看向一旁。 王导从这个神态里确认了,笑:“他说的,他这么和你说的?哎呦,这人真是……” 王导想想就要笑,手一挥:“别听他胡说八道,他那张嘴,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简临请教:“那我该怎么理解?白的,黑的?” 王导不拿自己当长辈,也不拿简临当小辈,张口就喷:“你傻!逗你的!” 简临一愣。 王道捞了捞袖子,解释:“在我们这儿,基本上所有的景都是搭的,而且都已经搭好的,随时拍,随便拍,想怎么拍怎么拍。” “你真被划了脸,大不了停工养着呗,这种伤,就算你自己养不好,不还有各种瓶瓶罐罐的药水护肤品吗,再不济还有医美激光,能养多久,能让整个剧组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就算等几个月,又怎么样,他骆北投的剧,是他着急,还是他缺钱?” “整个剧组养三个月能花他九牛一毛?” “他逗你你也信他?现在别说这点小划伤,你就算断腿断手植物人了,他骆老师一句话,等上天荒地老都没问题。” 断腿断手植物人……天荒地老…… 倒也不必。真的不必。 简临想了想,理智道:“直接换人,不是该比整个剧组停工等要简单吗?” 王导:“那是在其他剧组,我们剧组不是。” 王导:“你记住了,在我们这儿,千金难买他骆大佬高兴。” 王导:“他不说换你,你哪怕被划成个流苏挂件,也一样做这个主演。” 流苏挂件…… 这个真的也不必。 简临像是拐进一个圈子,又问了回去:“为什么不换?不是该换吗?” 王导:“你这孩子,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的脑回路怎么那么直呢。都跟你说了,他乐意。” 简临:“乐意?为什么?” 王导:“这有什么为什么,就他乐意啊。” 简临:“为什么会乐意。” 王导:“???” 王导都被绕晕了,停了停,想了想,重新组织措辞:“乐意就是,他一定要你做这个主演,觉得你比其他人都合适,你这边出了点问题,无论小问题还是大问题,他都愿意等。” 简临手心里的硬币又翻了起来,嘴角抿了抿。 王导怕他还想不明白:“我听说剧务主任电话一来,说你那边出了事,他马上就带人过去了。” “我退休之前,也没在剧组见他对哪个演员这么上心的。” “再说得直白点,就是他喜欢你呗。” 简临手里的硬币第一次翻着翻着翻到地上,捡之前,他眨眨眼,看向王导,愣愣的:“啊?” 王导反应过来:“嗨,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啊,就是‘顺眼’的那种喜欢,不是‘睡觉’的那种喜欢。” 简临弯腰捡硬币。 捡起的刹那,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不久前说过的那句气话:不敢踩,只敢睡。 睡…… 睡? 这特么都说的什么! 简临直接没起身,捏着硬币弯腰趴在腿上,喉腔里发出一声重叹。 王导:“?”这是干嘛? 简临:我脸没了。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