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过去
梦魇无边。 披发跣足,一身单衣,手脚都缠着锁链,林信行走在虚空中。 这是他很熟悉的感觉,眼盲的感觉。 瞎子的世界并不是全黑的,而是虚空的。 他说不出话来,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并不在身边,画不了符,传不了音,甚至他连他自己也触摸不到。 他只能摸索着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还没等反应过来,周身狂风乍起,仿佛有一股强力握着他的手,把他往前拽了一把。 林信猛然醒悟,这是玄光镜。 他曾经丢弃过一面这样的镜子。 可追溯往事的玄光镜。 也不知道玄光镜带他回到多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的天池并不在西山,而在神界。 南华老君还是个飞升不久的小神君。 不过泡在天池里的那个人,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重渊帝君总是泡在天池里。 一天,南华试探着对顾渊道:“仙魔大战已有数万年,帝君发现魔气入体都有六百年了,仍旧是黑蛟模样。要是帝君实在没法子将体内魔气逼出来,我倒有一个法子。” 重渊揉了揉眉心,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你说。” “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重渊放下手,瞥了他一眼:“去人间走一遭又如何?” “侵入帝君元神的魔气并不多,不能将它化开,不如将它勘破?” “如何勘破?” 南华道:“帝君有所不知,寻常飞升,都要历劫,历过劫,也就勘破了。” “历什么劫?” 南华思索了一会儿:“想来太上忘情,帝君历情劫,应当是最快、最稳妥的。” 重渊轻笑,重新靠在天池池壁边,黑色的龙尾在池底搅动,云积雨落。 几万年了,他心神定定,也就是在魔界密林的时候乱过几分。 让他去历情劫,他自个儿都觉着不行。 他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南华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 重渊凭着兴致,在天池下了一场小雨,才再一次转头看他。 “你若是真想让本君历情劫,你就去安排罢。” 南华连忙应道:“我早已经与月下商量过了——” 月下便是后来林信认识的那个月老。 “帝君享人界吴国祭祀已有六百年,吴国君王也勤勉,不如就去吴国历劫。至于同帝君一起历劫的人选么——”南华道,“自然不能是那些寻常凡人,我亲自把关,肯定给帝君找到最好的。” 重渊抬眸,神色清冷。 南华不觉,自顾自道:“我与月下陪着帝君一起历劫,肯定能挑到最适合帝君的。到时勘破劫数,帝君将入体魔气驱出,那人说不好能直接飞升成神,这是对两边都有好处的事情。” 重渊帝君不想再理会他,变作黑色的蛟龙,行云布雨,在天池上下了一场大雨,将南华浇得湿透。 彼时林信正在越国都城城外的道观里做瞎眼小道士。 他原本是越国行九的小皇子,尚在腹中,便被朝中国师断为天生帝王之命,得皇帝看重。 出世之后,皇帝还把他带在身边,养了几日。 却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被看出来,是个天生眼盲的小瞎子。 皇帝觉着晦气,转头就把他丢到城外的道观里,要帮他除除晦气。 所以他在道观里长大,由观中道长们一同抚养长大。 皇帝厌弃他,道长们不敢明着对他好,只能暗中照顾他。 林信倒仿佛没心没肺,吃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粗茶淡饭,穿着师兄们留给他的宽大的道袍,拄着一根竹杖,快快活活地漫山遍野乱跑。 一双桃花眼虽看不见,却漂亮得很。 怕他冲撞了国都里的贵人,道长们从来都不准他下山。 林信从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着下山,但他是个瞎子,没人带路,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乱转,永远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来道观里投宿。 那书生名叫江月郎。 江月郎总是考不中举,花完了盘缠,连客栈也住不起,只好来道观蹭吃蹭喝。 他与林信倒是投缘,也是因为有江月郎带着,林信才头一回下了山。 他二人没有钱去其他地方玩儿,只能蹲在说书先生的摊子前白听故事,一直到说书先生赶他们走。 某天傍晚,两人一起回道观去。 林信道:“江月郎,总听这些故事好没意思,你认识字,会写文章,你写。” 江月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是文人,不是说书的。” 林信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文人连饭都吃不起了。” 沉默了一会儿,江月郎道:“你真的想让我写?” “是呀。”林信摸索着,踮高了脚,揽住他的肩,“舍你其谁。” “真的?” “真的。”林信眼眸漆黑,却没有光彩,“你写,我肯定第一个给你捧场。等你有了钱,我们就一起走。” “走去哪里?” “嗯……”林信摸摸下巴,“随便走去哪里,再找一个山头,再建一个道观,我一个人住在里边,不要别人。” 江月郎皱了皱眉:“我也不要?” 林信笑了笑,没有回答。 江月郎便道:“比起等我有钱这个遥远的将来,眼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编给你听。” 道观清苦,入夜之后,江月郎房里没有蜡烛,他只能躲在三清殿的角落里,借太上老君的一点儿光来写字。 江月郎提笔沾墨:“来,林信,你想听什么故事?” 林信抱着腿坐在地上,想了好一阵子。 “道长们整天念经打坐,我问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说为了成仙求长生。”林信淡淡地笑了,“我也想成仙,想见见天上的神仙,问问他们,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林信笑着笑着,一低头,却有温热的眼泪滴落下来。 或许是他的命格就耗去了太多的好运气。 满天神佛不曾眷顾,遍地善人不曾垂怜。空负帝王命。 林信十五岁时,吴**队一路横扫江南,至越国国都。 吴国承朝宫里,下凡历劫的重渊帝君凭栏远眺。 他是吴国的护佑神,享吴国祭祀已有六百年。此次下凡,在吴国做国师,住承朝宫,常年闭门修行,吴国皇帝也见不着他几面。 南华尝试劝谏:“帝君,都二十多年了,帝君有心仪的、想一块儿修行的人么?” “没有。” “凤凰一族那边,送过来一个才出壳不久的小公子,名叫栖梧,帝君见……” “不见。”重渊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将他话里的字眼再重复了一遍,“‘才出壳不久。’” “其实也不是才出壳不久,也有一百来岁了。模样俊俏,也有慧根。因为身子弱,所以凤凰那边把他送过来,想让他与帝君一同历劫,也好添些福气。” 重渊有些恼了,面色不改,语气却有些冷硬,问道:“本君历劫,是你们说怎么历,就怎么历的?” 南华低头应道:“不是。” 重渊甩袖向回,南华低声抱怨道:“从来也不曾动心,和谁历劫不是历劫,早些勘破才是要紧。” 于是他追上去,又道:“帝君,吴国就快把越国都城攻下来了,到时吴**队受降,帝君也去看看。” “看什么?” “总待在承朝宫,什么人也见不着,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南华笑着道,“再不出去,帝君此世为人的好时候就要过去了。” 重渊下了楼,绕过殿中木屏风,只听闻哗啦水声,重渊便入了殿中的水池里。 他还是特别喜欢泡水。 半晌,屏风后边传过来一声:“你想怎么办,你安排就是。” 越国亡国前夕,林信被他父皇派人,从道观里捉下来,丢到皇位上。 皇帝将玉玺与冠冕留给他。 “皇儿,朕给你留了许多文武大臣,守好家国。” 林信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父皇转身就跑。 他往前走了两步,险些从九级台阶上的龙椅上摔下去。 一个随身伺候笔墨的老吏赶忙扶住他,把他扶回位置上。 殿上大臣山呼万岁。 林信目盲,但是听得清楚。 这群人,或老得不成样子,说一个字咳三声,或比他还小,声色稚嫩。 这便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文武大臣。 他不会处理政事,不会批朱盖印,甚至连他们文绉绉的话也听不懂。 身边伺候的老吏手把手地教他,他却连写字也不会。 他看不见。 再好的命格压在他身上,可他是个瞎子啊。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得如同十二三岁,坐在龙椅上,局促得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好容易下了朝,林信躲在角落里不见人,心想这样不行,父皇和兄长都逃了,他也得逃,最好喊上江月郎一起逃。 他站起来,摸索着拿起竹杖,慢慢地摸出殿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 父皇和兄长跑的时候,把宫中大多数人都带走了,只留给他老的小的,还有后宫的一群后娘。 林信不知道宫中这群人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国都里的百姓该怎么办。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 是那个伺候笔墨的老吏,他说:“殿下何辜?殿下分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凭什么要他去投降?” 有人问道:“蒲老的意思是?” “送他出城。”蒲老吏正色道,“一定要国君出城递降书,我来假扮,你们只说我是林姓旁支,皇帝临走时,把皇位传给我了。” 这个皇位,现在就是一柄利刃。 有个很稚嫩的声音道:“还是让我去,我与殿下年岁差不多,吴国应该知道皇位传给殿下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惹恼了他们……做戏要做全套,还是我把眼睛剜了。” 林信站在门外,轻叹一声。 他抬手,抢在那个小孩子要剜眼睛之前,用竹杖敲了敲门,道:“都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国人,连带着满后宫的嫔妃,我都保了。” 一群被遗弃的老弱病残,向同样被丢弃的小瞎子皇帝下跪,哽着声音,山呼万岁。 林信不想要万岁。 他只想求一线生机。 于是三日之后,林信带着他们,大开城门,外出递降书。 那时重渊跨在马上,看见这情形,随口问了一句:“南华,为何越国的朝臣,与吴国的不太一样?” 还没等南华回答,重渊又朝林信扬了扬下巴:“那是谁?” 林信瘦瘦小小的,挂着镣铐的手脚都瘦弱得像文竹,低着头,面色苍白,眼前系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绫。 因为看不见,由伺候笔墨的老吏扶着他走,那老吏自己也走不稳。 林信的身后,是文武百官,越国国都四万九千户,还有没来得及离开的百姓。 南华看了一眼,也觉得可怜:“那是越国新继任的国君。” “他几岁了?” “他才十五岁。” 南华觉着林信怪可怜见的,便在心里埋怨重渊,一百来岁的年轻靓丽小凤凰你不要,才十五岁的小皇帝你就要。 原来你是喜欢小的。 而重渊不过是一时瞧见林信,觉得他好看,随口问了一句,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南华在心里说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