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133 西南(一)
街口灯光昏黄, 卫舜捧来几瓶罐装啤酒, 递给坐马路牙子的裴元易, 裴元易斜眼看酒瓶:“你故意欺负我喝不了酒?” 他掀开半边毛毯,脸上到处是虫蛀的窟窿, 窟窿密集往下,自脖颈伸入衣领:“我这里头都吃空了。” 卫舜有点意外:“你这是把那女人的…东西, 都揽自己身上了?” 裴元易低头笑, 扯着嘴角血洞, 皮肉挤成小丘:“这是徐寅三给我的惩罚,这尸虫唯一的解决方法, 就是转移到别人身上。” 他看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能感受到东西在里头蠕动。 卫舜问他:“你会死吗?” 裴元易又笑:“你这话问得不对,应该问我能不能活。” 卫舜撬开拉环,猛灌一口, 手背擦擦嘴:“能活吗?” “能。”裴元易说,“别人不能, 但我能, 跟着徐寅三这些年,阴邪东西我见了不少, 该会的我都会。换了别人必死无疑, 但是我,勉强能当个行尸走肉。” 卫舜瞟过他坑坑洼洼的脸,转头看飞驰的夜路车。车灯一闪而过, 留下发光亮弧,像浮在时光里的尘灰吊子,虚飘飘,半点地气不沾,便化没了影。 他又问:“值得吗?” 裴元易捏着不开封的啤酒罐:“如果是钟冉,你会照做吗?” 卫舜愣了愣,不及回答,裴元易继续说:“你若不会,我会。” 卫舜笑着摇头,啤酒罐碰上他的,“叮”一响,代替笑声:“这话你别说给她听,她耳根其实很软,我怕一感动,跟你跑了。” 裴元易晃晃瓶身:“放心,她很爱你,她不会。” 卫舜无言地咂了两口,裴元易补充:“相对的,钟冉要是提前离开,你会比我更难过。” 卫舜从瓶口抬眼:“什么意思?” 裴元易没料他是毫不知情的态度,想想又理解钟冉会对他隐瞒,摇头说:“没什么意思,只是前路多舛,徐家太爷肯定会追查上门,到时又是场恶战。” 卫舜皱眉,他隐隐能感觉事情还有发展,但往后他并无头绪,如今提起,他倒真心有点担忧。 卫舜喝光一瓶又开一瓶,酒气熏红脸,他才说:“钟冉要真有什么,我大概…很难活下去。” 他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我出事,她指不定能活得挺好,到那时,你要是敢找她,我做鬼都饶不了你。” 卫舜两指拎酒罐,竖起食指朝裴元易,“骗过她的男人,我一个都不放心。” 裴元易略显惊讶:“你知道我对她…” 卫舜嗤笑:“我也是男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眼神和动作如何,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况且她喜欢过你,你是我的重点观察对象。” 裴元易偏头苦笑,拿满罐撞他振荡的半罐: “敬情敌。” “…敬情敌。” 卫舜一口气干完,裴元易说:“钟冉人很好,善良又坚韧,我羡慕你。” 他鼻尖喷出绵长白汽,“你说得对,有感情没能力,就是害人。怪我太懦弱,她们我谁都救不了,又无法正面和养父对抗…” 他仰头看月亮,“如果我不选择逃避现实,而是一开始就学好本事,蛰伏在他身边,也许…” 没什么也许可言,裴元易很清楚,做假设不过是为失败寻找托辞,毫无意义。 彼此沉默片刻,夜风吹倒了空罐,卫舜扶起,用眼神示意裴元易:“那是什么?” 裴元易挪开身子,玻璃瓶装载的肉.色圆团十分熟悉,卫舜下意识嘀咕:“鬼胎?” 裴元易看向他:“你认识?” 卫舜点头:“盗走徐寅三鬼胎的人,就是我爸。” 裴元易嘴唇大张,很快又闭上,缓缓说:“原来如此,原来你爸就是杨尧,真没想到…” 卫舜迟疑,无意识捏皱酒罐:“问你个问题,鬼胎会变成人吗?” “什么?” 卫舜竭力形容:“就是,鬼胎会不会托生?会不会成为婴儿生下来?” 裴元易沉吟:“…你说的情况是可能的,因为鬼胎本就该放在阴气极重的地方,比如这个,”他拍拍玻璃瓶身,“是鬼胎被盗走后,徐寅三重新炼来的胚胎。因为存命人难找,普通人太慢,他努力许久,连轮廓都炼不出。” 他看回卫舜,“这东西是放在地底供养的,若沾阳气太久,极有可能托生。” 他絮絮叨叨讲述许多,蓦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舜难以启齿,一句话卡顿许久:“我就是托生的鬼胎。” 裴元易惊直了双眼:“你、你竟然…” 他起身沿盲道徘徊,一掌将蠢蠢欲动的尸虫按回皮下,隐忍挠心之痛数秒,他才有力气说话:“你得杀了太爷。”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不知道。”裴元易说,“鬼胎是太爷用来续命的邪术,早从1970年开始,他就着手这件事。炼鬼胎,需要以自身血肉分别为核,血为阴,结阴胎;肉为阳,结阳胎…” 裴元易上打量他,“如果你不是女扮男装,那便是阳胎。鬼胎要在他八十一岁前结成,八十一是双九岁数,是半寿,更是大转折,他会在寿诞时完成续命。” 裴元易坐回卫舜身侧,“一旦续命开始,鬼胎都会有所感应,恐怕…你命难保。” 卫舜嘴唇微动,怔愣许久,才机械地问道:“那他,多大了?” “八十。”裴元易一字一顿,“今年会满八十一,所以徐寅三才如此疯狂地找存命人。” 卫舜竟不知该做何表情,肌肉都被冷风凝结:“…糟老头子还活挺长,真是祸害遗千年。” 跑车驰过马路,晃来一片虚焦影,灰白直溜,像沾了汽油味的孤鬼,虚虚实实,叫人心神恍惚。 卫舜屈指弹倒空瓶,听它砰砰几声,有了点活着的实感:“告诉我,徐家还有什么秘密?”他抬头,“徐太爷到底是谁?” 虫似乎蛀上声带,裴元易捏喉结猛咳,发出烟囱滚一遭的沙哑嗓音:“他的名字,我从前听过,但许久不曾提及,有点忘了…好像是,徐什么磊?” 他难受地抓喉咙,卫舜撬开铝罐:“喏。” 裴元易皱巴着脸望他,卫舜递近些:“就当酒精杀虫。” 裴元易叹气似的干笑,接来啤酒猛灌,血洞溢出酒水,周遭皮肉变得湿亮:“…好像是徐关磊,我从未见过。 他和徐子首在北,徐子首该有五六十,但长得十分年轻,我曾见过一次,大概三四十的模样。” 名字似有点耳熟,卫舜啤酒端至嘴边,却迟迟不喝,琢磨数秒:“那他们的窝点在哪儿?” 裴元易回忆:“他们的窝点遍布各地,但常去的地方是岐山。” “岐山?” “对。”裴元易指北,“陕西岐山。” “岐山指意很多,你说的是县城还是山脉?” “山脉,千山余脉,具体方位我目前也不太清楚。” 卫舜嘀咕到:“怎么都爱藏深山老林?” 裴元易摊手:“他们跟徐寅三一样,基本不会自己出面,由一个叫孙宝苏的对外交易。东北由吴、佟两家分据,华北势力颇杂,西北是孙家地盘,姓孙的背后正是徐太爷。” “孙宝苏?你名字没记错?” 裴元易闻言再回想确认一次,摇头:“没错。” 卫舜不住点头:“对,这就对了…孙宝苏跟蒋爷有过生意往来,但前些年因为一批货闹翻了。我曾在蒋爷手下,听他骂过:‘姓孙的怕不是徐家龟孙’,那时我不了解,如今想来,蒋爷指的便是徐太爷。” 裴元易诧异:“你竟和华北那群势力有牵扯?你到底什么背景?” 卫舜摆摆手:“年轻不懂事,跟人混过,蒋爷如今往西南发展,届时定会吞并徐寅三的残余势力,说不准,南方要改姓了。” 两人同时没了话题,裴元易喝光啤酒,从衣内兜掏出本巴掌大的册子:“这个,你交给钟冉。” 卫舜随意翻看几页:“这就是徐寅三那本册子?” 裴元易微一颔首:“你知道的不少,那应该知道,钟冉的册子是假的,这本才是真册子,但依旧不全,尤其是关于存命人的部分。” 提及这个词,卫舜翻回封面。扉页绘制了黑色圆圈,将一半区域囊入,中央像画了条长尾巴鱼。 卫舜手指旁挪,圈边沿又以小圆标注,内部填了根线条,像扭曲的7,又像未勾完的‘己’。 他问裴元易:“这画的都是啥?” 裴元易先指中央:“这是金文的‘鬼’,”他指尖挪动,“这是金文的‘尸’。这幅图便是关于炼鬼胎的方法,尸体以特定方位摆放,中央逐渐凝成鬼胎。” 又是金文? 卫舜狐疑:“这和那把双头匕首有关联吗?” 裴元易想起钟冉刺向胸口的刀:“骨杀?有,有关联。”他演示一番,“那把匕首是双头刃,我们称为骨杀,因为…它是用存命人的小臂削成的。” 卫舜盯他划过胳膊的手,缓缓抬眼:“不仅要命,连全尸都不留?” 裴元易深呼吸:“不把生命当数的人…会给谁慈悲?” 卫舜合上册子:“谢谢你,这个我会转交给钟冉。” 裴元易食指竖于唇边:“别告诉她这是我给的,就当我没来过,更别提及我的变化。” 他起身,卫舜问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裴元易弯腰,拎起空罐啤酒:“救乔乔之前,我答应过小冉一件事,还没完成。”他举铝罐隔空碰杯,“多谢你的啤酒,祝你们…顺利。” 如此简短的一句“白头偕老”,他却说不出口,重新拢起毛毯,将酒瓶抛入垃圾桶。 铝罐“哐啷”撞响,余音短暂,很快湮没在滚滚车轮声中。 冬日的阳光干燥温柔,钟冉侧身,嗅到略带酒气的暖香,眼睛还没睁,手顺气息勾上旁人脖子:“…竟然大早上喝酒……” 她猛然睁眼,“你不会没睡?” 卫舜背光,轮廓镀上朝阳的暖意,右手伸来,透光的指腹能看清皮肤纹路,错综交.缠,与她鬓角厮磨。 钟冉被挠得发痒,缩脖子蹭蹭他的手,像只毛绒绒的奶狗。 懒意上头,她慵倦地抻直四肢,卫舜拿长发拂她脖子,钟冉忍不住咯咯笑:“哎!你好讨人嫌,酒鬼!” 卫舜拥她静坐一会儿,钟冉捏他手指玩:“为什么不睡觉跑去喝酒啊?是和大朱吗?” 卫舜收拢五指,将她乱动的手钳制:“是啊,你也知道黄姗的事,我昨晚就陪他喝了一点。” 钟冉蓦然沉默:“他挺可怜的。” “谁?” “他俩,”钟冉补充,“都挺可怜的。” 卫舜又陪她静躺许久,直到钟冉辗转想起床,他才从床头递来本册子:“这是姗姐让我给你的。” 钟冉皱眉:“这是…”她翻阅片刻,“确实与我以前看到的不同,原来真册子是这样写的…徐寅三这老东西,挺有搞邪.教的天赋。” 她认真同记忆中的内容比照,卫舜拢起她下垂的长发:“冉冉,有些事我得让你知道,尤其是关于我身世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