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159 命脉(二)
卫舜喊陶勇离开时, 钟冉是没睡的。 她熄了灯, 趴门帘子边, 偷偷掀起一角, 从缝里窥探卫舜招手的动作。陶勇边抻胳膊边起身, 指李长季说了什么, 风沙太大,她没有听清。 两人走后, 李长季左右环顾, 拿铁勺飞快捞过一勺,沥干水哼着歌, 将蔬肉倒自己碗里,凑鼻子闻闻, 肩膀连同脖子舒快地抖了抖。 小家子气。 钟冉合帘缝躺下,厚绒毯裹睡袋,入茧般束缚自己。帐篷隔绝沙尘, 她仍能听见微粒拍打,像过江的阵雨,哗哗奔过又陡然静止。 拍打声渐重,钟冉烦躁地睁眼。 外界烧了炭火,橙光迥然, 木架影拉长至帐篷顶, 给明亮划了道暗痕。 门帘忽鼓忽平,缝隙有细沙挤入,悄悄然, 似掩耳盗铃的小偷,在钟冉眼皮底下登堂入室。 拍打声愈发响亮,门帘子抖动加快,哗啦── 一抹虚影自帐外闪过。 钟冉立刻爬起,嘶拉扯开门帘,挟杂沙石的大风迎面刮来。 她拂去满脸沙,李长季僵在锅边,铁勺子连带蔬肉扑入地面,尴尬说:“钟、钟小姐啊…原来是你哈哈哈。” 他迅速捞勺子,小指头悄咪.咪勾沙土,掩盖浪费的食材。 钟冉不理这些:“你刚才看到人了吗?” “有、有人吗?”李长季眨巴眨巴眼,“没…有啊…” 两人相隔五米,中间没脚印,除非李长季能瞬移,否则不会是他。 视线隔空炸得噼里啪啦,一个心虚一个疑惑,最终钟冉挪目光:“小心别吃撑了。” 她合拢帘子,回头,帐内悬浮的人将她吓失了声! 说人也非人,是黄沙聚成的人形,有胳膊有腿有五官,正常身高,以扭曲的姿势抵着帐篷顶,两道目光俯下。 钟冉捂嘴,好半天才憋住惊叫,摊手示意旁边:“……请坐?” 人形倒也不客气,盘腿坐枕边,钟冉不晓得它是男是女,只得礼貌称呼:“您…是谁?” 两瓣凸起的嘴唇一张一合,似男声低沉:“我乃爽灵。”脑袋突然裂解,生出另一张脸,笑纹栩栩如生:“我乃胎光。” 两人声线相同,发音古怪,像是关中方言的调调,配上半掺古语的说辞很是滑稽。 两颗歪头共一根脖子,钟冉隐隐脖子疼:“那你们…找我?” 爽灵指她:“你,来寻幽精?” 钟冉垂眼皮,沙粒连指甲缝都凹了出来,实在是颇为细致,她抬眼:“是。” 爽灵指甲凑嘴边,胎光狠狠拍掉他的手:“都两千多年了,咋还憋不过来,破毛病!” 胳膊散开又重新聚拢,爽灵缓缓尴尬的神色:“来寻幽精,你是找对了,正巧,我二人也在找你。” 钟冉眉间颦蹙:“找我?” 胎光插嘴:“不是只找你,是找幽精的后代。” 爽灵点头:“对,幽精的后代。” 钟冉抬手打断:“等等…”她眼珠子在两头游离,“你们和幽精,到底什么关系?幽精又是什么东西?” 胎光抓腮,斜眼看爽灵:“幽精竟没把家族秘密传下去,任后代拍脑袋自我领悟?” 爽灵点头:“可能,不,很可能。” 眼见两颗头要展开激烈讨论,钟冉赶紧插话:“嗯…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爽灵指自己:“我,”又指胎光,“他,以及幽精,我们仨本是同一人。此人之名,后代皆有所颂传,众人称其为,后土娘娘。” 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 。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伯阳父掐指一算,这场地震死者过多怨魂过众,阴阳失和,以至三川堰塞不通。 他火急火燎地求告后土,彼时,掌幽冥的后土已清闲数万年,不忍心阴魂阻塞三川,以至死者不能往生,生者将以往死,便离三魂,顺泾渭洛三川而下,引导亡者回幽冥。 为了不让他们滥用能力,后土设命格,只能化解怨气延寿,怨魂清干净,三人便归尘归土。 神的三魂与人的三魂并无两样,幽精仍是幽精,那个掌人情爱,使人好色的幽精。 对于幽精堕入情爱,爽灵胎光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幽精妄想脱离命运与凡人相守,这就很不符合后土的初衷。 幽精暗地研究续命,以鬼胎造肉身,却还缺东西稳定魂魄。他终于想起他祖宗后土娘娘,造了处金脉,作他们财富与命脉的维系点。 这处金脉,便是三川源头所指的圆心。 胎光得知他有出格的举动,立刻阻挠,这场你抓我跑持续许多年月。 妻子成了老太太,老太太又半边脑袋埋进土,拉着幽精的手,临终只一句:“我知道,你与我是不同的。” 幽精想活,也想妻子复活,便提刀跟另外两魂干了一架。 结果很显而易见,一对二,毫无胜算。 爽灵将匕首深深刺入心脏,并告诉他:“后土娘娘仙逝前说,若我们中谁先动私心,那必然是你,所以她断臂为刃,以此作骨杀,封印你。” 幽精逃跑,一步三跌地跪于妻子灵柩前,就着细瘦烛火,完成了一项跨越千年的计划。 他担心爽灵和胎光发现,便为鬼胎编了假作用,命脉的位置也未直接道破,整本帛书看上去,不过是本玄学用书。 趁爽灵和胎光找上门前,他将孩子送走,书揣怀里,泰然无比地接受结果。 公元前236年,镇杀幽精于陇西,葬渭水源头,门吕河畔。 胎光问:“幽精是不是还留有一女?” 爽灵答:“是,但无甚干系,后土娘娘料事如神,她说过,幽精若反叛,便由他的后人继承祖业,为维护世间阴阳作牺牲。” 爽灵与胎光知自己大限将至,分别葬入泾水洛水的源头,三川作陪,守护金脉的安全。 直至1966年,黄河改道,墓穴暴露,徐关磊掘坟。 爽灵叹气:“其实这浮云沧桑万万年,神仙也会生私心,更遑论是人。” 钟冉拂毛毯沙尘:“你们也会有私心吗?” 爽灵与胎光目光相接:“有,当然有,但我们与幽精的私心恰好相反。” “怎么说?” 爽灵沉默半晌:“他求生,我们求死。” 钟冉抬眼:“为什么?” 胎光笑道:“因为太无趣了…”他单手撑头,歪看钟冉:“你想啊,我们守这片沙碛两千两百五十四年,看了无数过路客的悲欢离合,却从未参与其中…人生,太无趣了。” 爽灵习惯性咬指甲,沙子簌簌扑落钟冉裤管。 她弹走沙子:“所以你们找我,是想做什么?” 爽灵再度开口:“彻底杀了幽精,毁掉金脉,结束我们的永恒。” 钟冉拧杯盖:“既然你们能镇杀他一次,就能镇杀第二次,为什么不是你们去?” 爽灵不用言语解释,只朝钟冉伸手,钟冉犹豫着,爽灵弯了弯五指:“杯子给我。” 钟冉慢吞吞递过去,原以为爽灵会稳当捧起,哪知她刚放手,茶杯便穿透手掌,扑通泼上毯子。 沙洞聚拢,爽灵说:“看到了吗?我们只是魂魄,握不到所谓的实体,包括幽精,也包括骨杀。你们白天本不必躲沙怪,它没杀伤力,全靠风吹沙埋阻止闯入者。” 钟冉指自己:“所以…只有我能?” 爽灵点头:“只有存命人能,因为金脉,在流沙之下。” 钟冉瞠大双目,爽灵继续说:“普通人进了流沙必死无疑,存命人不一样,你以为,你只会穿墙吗?” 他摇头,“不,你还能入地,我们可是后土娘娘的后代。” 钟冉呼吸急促:“所以幽精在流沙下头?” 爽灵与胎光凝视她,点头。 钟冉眼神定定,也不知目光该落哪儿,只盯着帐篷外的火光,隔了层布的朦胧,像命运琢磨不透。 她放稳茶杯:“好。” 爽灵诧异:“这么快,不再考虑考虑?” 钟冉摇头:“不必了,其实我来这里,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也有私心。” “…你的私心是什么?” 钟冉按亮野营灯,面色蓦然照白:“趁我死之前,我想让某个人,活下来。” 人对死亡是恐惧的,恐惧来源分两种,有人是留恋,有人是遗憾,有人有留恋也有遗憾,譬如卫舜。 他一鼓作气,以为自己接受了命运安排,但当他踏入营地,看清帐内飘忽忽的人影时,突然丧失了勇气。 他的遗憾和留恋,都系在那抹影子中。 卫舜掀帐帘,钟冉裹着毛毯,手捧热茶,微笑迎接他:“你来了?” 她的小腿被艳红遮盖,露半截莹白,水萝卜似的光滑,连足尖都熠熠生辉。 卫舜坐下,将她的双脚拢入衣摆:“里面穿的什么这么单薄,鞋子袜子也不套一个?” 钟冉扬下巴:“我想和你去车里说说事。” 她赤脚踩入沙地,亦步亦趋地走在卫舜前方,卫舜说抱她过去,她拒绝:“我喜欢这种感觉。” 她爬入副驾,抖抖脚缝沙粒,卫舜关车门开暖气:“你说。” 钟冉指前方:“再开远点,那边有个小山包,能看见连绵沙丘,很漂亮。” 卫舜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一路西行,超越山包数百米,想远些再远些,远到生死别离追不到的边缘,然后停车,再也不回去。 可惜他只开到一棵垂垂老矣的胡杨前,钟冉便阻止了他。 她的手搭他肩上,附耳边低声说:“开太远了,会回不去的。” 暖气温热,唇齿间喷薄的气流也热,是带有鼓动性的燥热,熏得他头脑发晕,像登入春室,见盎然花群中有鸟兽缠绵。 卫舜偏头看她,钟冉靠近,试探性亲吻他的鼻尖。 卫舜推肩膀:“冉冉…”他呼吸浊重,“…不该这样的,你是要和我谈事情…” 钟冉扬手,毛毯滑落,露出莹润肩头,红色吊带似有若无,更像细弦撩.拨。 卫舜挪不开目光,好半天才磕绊地说:“这、这裙子…你什么时候买的?” 手顺臂膀缓缓上移,钟冉勾肩带:“好看吗?是不是很像你给我买的那件?” 卫舜怔愣许久,他不是忘记,而是带着惋惜回忆起当日种种,颤了颤嘴唇:“像,一样好看。”他与她对视,“很衬你。” 钟冉捧起他的脸,指尖从下颌游至眉尾,冰凉触感却煽起星火。 卫舜视线飘忽,喉结动了动:“你…里面没穿?” 钟冉跨坐他腿上,后脑抵着车顶,长发丝丝缕缕挠他脸颊,痒痒的,更胜过猫爪挠心。 钟冉弯脖子吻下,双手环抱他的头,卫舜显些沉沦,拼命克制到:“…不…不行…我没带措施来…怕你会…” 钟冉食指封他唇畔:“…我不怕。” 车灯泛黄,她的轮廓罩一层光晕,薄而陈旧,是时间沉淀后的熟滑。她是玫瑰盛放,不似花苞青涩,抓紧凋零前一秒,发出危险的邀约。 卫舜得承认,他想采撷。 钟冉再吻下,领口大张,卫舜又见那串黑色纹身,嘴唇发干:“我cao…” 他探手卷裙摆,咬牙:“给我等着!” 微风翻细沙,车身却如腾海峰巨浪,左右飘摇。风声胜似喘. 息,深夜的潮气抚平沙漠的干涸,糜乱酝酿,连升顶的月头都默默滑入云中,等待最后一刻坠落…坠落,落进新生的朝霞。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晚上写比较有感觉点,咳咳。 幽精爽灵胎光,是道家说的三魂七魄,具体网络可考证,以及伯阳父首次提出关于阴阳的理论,就是在岐山地震的时候。 有人猜三川枯竭是因为堰塞湖,随便猜猜就好,真相谁也不知道。 至于后土,她确然是掌管幽冥的,古代掌管魂魄的神很多,她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