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原生
题记:从山村长大,李锋芒养成的性格相对简单,他喜欢自己单打独斗去做个调查记者,只是逐级被推到风口浪尖,无法退却。如果是时势造英雄,那么在这个时势里有很多沉重的东西,尤其是李锋芒对《珍珍死了,谁之责》的系列报道不很满意,自己又去给五位当事人做了专访。面对人性的复杂,原生家庭的影响,他与这几个人斗智斗勇,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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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的明争暗斗,李锋芒很被动,好似被拉上一架高速行驶的马车,耳边全是厮杀声,呼啸着向前,却看不到对手只觉着深陷重围。
对此他跟自己的父亲孙继全聊过一次,自上班开始,多半辈子在报社,孙继全跟儿子也没说出啥:现在不比过去,复杂的人事关系里没有否定能力,我这个性能到现在的位置,没求过任何人,没给任何人送过一个糖豆,没有拉过任何一票。
孩子,不管这个事情如何发展,结局如何,前提是温青云离开,现在他不还在吗?另外,就算不比以前,有本事肯定是第一位的生存条件。
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李锋芒随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该读书读书,该写稿子写稿子,临近元旦的时候,他去看望了自己读硕士的导师门逊教授,提出想考取他的博士。
门逊教授很欢迎但也提出质疑:跟一般的学生比,你的经历是最大的财富。我的门下弟子中,最器重肖平洲与你李锋芒,现在平州已经在北江市教育局任局长了,仕途稳定,你李锋芒在报社风头也是越来越劲,我很欣慰。
学问需要静下来,我怎么觉着你现在很烦躁,或者你在躲避什么,不要觉着老师说得刺耳,你真想读书了,先说说准备的研究方向。
李锋芒愣了下:老师安排就好。
门逊笑了笑:继续春秋史?好了,你先安稳了自己的心,至于当下你所犹豫与忧郁的,不管是什么,处理清楚后再来,老师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说这话的时候,李锋芒刚写完了这五篇拷问灵魂的专访,期间他也在拷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这五篇专访是李锋芒从业以来最费力的,不仅仅是联系各方面关系才得以见到犯罪嫌疑人,而是这五个人都是非常难缠,且都有过所谓的成就,最主要是这五个人经历都太阴暗复杂,就像他反复说的凝视深渊。
那么是不是“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必将回以凝视”?在随后的很多次讲座中,李锋芒谈到这个问题,就像他在新湖做过的那个报告,总能想尽办法找得光明来照亮这个深渊,只是会发自内心很有感触地说:那是我最难的采访。
不管是谁,最终都会表现出内心的一切,只是要展现给“害了”自己的人,那就大费周章了。
就从原秉军的小舅子开始说起吧。
那个晚上,高飞开车,李锋芒闭目养神,但好像有了天眼般,能感知出了这个农家乐聚集的村子,进了县城、出了县城,到了盘山路……觉着快到了原秉军那个别墅院子门口睁开眼,果然就看到大门及门口暗红色的灯,高飞随即减速。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特异功能,是有来过的记忆,更是放空了自己,准备面对一个扭曲的灵魂——他没有见过原秉军的小舅子,但听过多次,原秉军提到这个小舅子就咬牙切齿,只是没法具体到一起。
下车前他伸手从包里掏出录音笔装兜里,看原秉军跟徐已经在门口等候。
四个人到了楼顶房间,徐开始泡茶,高飞帮忙,李锋芒做好开始正式访谈,确切是为了接下来的访谈做准备工作,俗话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打无准备之仗。
但这是他的状态。
原秉军情绪不高,自小舅子去自首这两天,整个家族都在埋怨他,尤其是他老婆,本就是这个家族的大姐,更是对他横眉冷对,现在正在龙脊市准备随时“拿钱砸”。
李锋芒喝着茶说你还是告诉她算了吧,我给你讲过,这个事情省委书记批示后,专案组成立,接下来没有谁可以“活动”出啥花招,本就是“拿钱砸出”了大麻烦,记吃不记打啊,“再砸”会更麻烦。
徐在旁边“哼”了一声,随即插嘴说:砸啥啊砸,就是给那个商会的会长要钱呢,当时给他八百万时答应啥事没有了,现在人进去了,钱也打水漂了。
关于这个“砸”,是煤老板发明出来的,解释起来很简单,如果把八百万现金堆在这里,都是百元钞也有些重量,砸谁谁也“疼”。当然这个事情不会这么粗暴,这些暴富起来的人说的是心动,一堆钱放到面前的心动。
徐的话李锋芒有些反感,这个原本心底善良为家付出很多的姑娘,怎么变成了“醋坛子”伶牙俐齿,只是不便训斥于是婉转了口气:徐,很多时候爱就是畸形的,我们只能不齿这个过程,但不能指责这个出发点。
这话有深意,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李锋芒是在敲打徐不要忘本——当年李锋芒暗访假药,徐正是那个销售公司的人,一起吃饭后她让李锋芒去她家,因为她的父亲瘫痪在床、弟弟智障,她缺钱。后来李锋芒给她留了钱但啥也没做,只是让她给画了一张地图,那个假保健品药物的生产厂地图。
再后来,李锋芒把徐介绍到原秉军的公司,待遇提高,家也能照顾。现在她父亲送到养老院,弟弟去了特殊教育学校——这不是李锋芒的功劳,是因为她跟了原秉军,钱不是问题了。
总之,这一切是从最初李锋芒感动她为家庭的付出,不择手段但是出发点是责任。
李锋芒这话说出来,徐马上就觉察到了,最近因为怀孕心情复杂,她不想这么没名没分的过下去,而原秉军答应她的离婚迟迟不动,所以就哀怨。
她对李锋芒是非常尊重的,不管当初对她的仁至义竟是现在对原秉军的帮忙(九曲谷景区的法人是她),让她从最底层到现在的公司老总,这是一辈子还不起的恩情。
所以,她笑了笑,很诚恳地说李总,我多嘴了,对不起啊。这样吧,这么冷的天气,我去弄两个小菜,你们喝点白酒吧,那样聊天更直接舒服。
晚上跟李煌、王刚没怎么喝,李锋芒明白喝点酒确实是聊天的催化剂,于是说好啊,劳烦你了,高飞你去帮个忙吧。
只说聊,李锋芒并没有说聊他小舅子,原秉军看徐跟高飞坐电梯下去拿酒拿菜,苦着脸问了句:李总啊,你说女人是不是一样的?恋爱的时候都是甜蜜蜜,结了婚后都是乱糟糟。
苦笑了一声,李锋芒说原总啊,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关于感情我自己当年也弄得一团糟,后来回归家庭后才觉着逐渐幸福。这个事情没有绝对的答案,我想个中滋味各自感受吧。对了,你小舅子的婚姻如何?是不是不幸福啊?
为避免原秉军别捏,李锋芒这时候伸手到兜里,悄悄摁下录音笔的工作键,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将自己外套脱下,放到了原秉军的旁边椅子上,他试过,这样完全可以录清楚。
“我这个小舅子有个外号”,原秉军打开话匣子,聊这个对他当下影响最大的人:他叫“十三能”——我们老家的土话说,最能的人十成,他比最能的人还多三分能。
但是他不是聪明,而是变本加厉。
原秉军说李总啊,在河右如何发展我给你讲过,你不是也写成了小说了吗,这个不谈了,我给你讲讲我老婆这个家族的发家史吧。
点着一根烟不说话,李锋芒静静听着,关于访谈,设置问题与触及灵魂不矛盾,但推心置腹才是关键所在。这些年他很少做人物专访,不是做不了,而是这里面很多心理学的东西,他觉着人性都要尊重。
在徐跟高飞端着酒菜上来之前,原秉军很匆忙的讲了一段故事,主要是他老婆,还有对这个小舅子的严管:
我岳父母死得早,我老婆是老大,十五岁就当家,一个人照顾俩妹妹一个弟弟,那时候我小舅子才五岁。她是我隔壁村的人,大我五岁,结婚时就说了结婚不离家,因为弟妹都没成家——我家也穷,结婚的时候就在她家住下,三间破房子,我们住一间,俩小姨子住一间,小舅子自己住一间。
往事不堪回首,原秉军说那时候过得是暗无天日,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两个小姨子先后辍学,三个姐姐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舅子身上。
叹口气,原秉军说恨铁不成钢,从初中开始,我这个小舅子开始捣蛋不学习。也许是三个姐姐对他要求过严,尤其是小姨子本来学习很好,家里没办法让她辍学打工,很多时候说话难听,急了伸手就打,小舅子更是家都不想回。
那时候家里困难,原秉军的小舅子还不至于能怎么样,随后机缘巧合,他老婆突然就接了一个非常赚钱的土方工程,能舍才得,她带着这个家很快就走上了快车道。
有一条铁路从村边通过,原秉军的老婆就在工地附近开了个小饭店,其实就是临时搭了个棚子,卖茶叶蛋与煮方便面。尽管卖这些很简单,但她很用心,把自家地里种的绿菜放到没啥吃头的方便面中,还腌制了很多小咸菜。
工地上单调,这个小卖店很温馨,于是工头就常来吃饭,一来二去的就都熟悉了。原秉军的老婆实在是穷怕了,看这工头一掷千金的派头实在是羡慕,于是闲聊就说给自己个活也赚点。
具体怎么回事,原秉军没有细说,但一个很大的土方工程居然拿回家,其实转手就能赚,也有人拿着钱主动上门,但原秉军的老婆坚持自己干——贷款买了辆车,雇佣了挖掘机、推土机,她显示出极大的经商才能。
忙活了一个多月,赚了几万块,原秉军的老婆留下两万急用,其余的数也没数就装上走了,没几天就又拿回一个更大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