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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刹钟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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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梵响

    宵长梵响,风远钟传。

    寒山寺的钟声在夜色中漾开涟漪时,玄明正站在藏经阁的飞檐上。袈裟猎猎,手中一柄青铜古镜映着残月,镜面水纹荡漾,显出一行小字:“仙衣有拂,灵刹无边。”

    他低声叹息,将古镜收入怀中。自三日前,寺中那口千年铜钟无故自鸣,每至子时便传梵音三十三响,寺中长老已圆寂两位,皆在钟鸣中坐化,面容含笑,眉心一点朱砂。

    “师叔。”檐下有人唤。

    玄明飘然落下,见是小沙弥慧觉,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经书。

    “住持请您去钟楼。”

    “可又是钟鸣时分?”

    “还有一个时辰。”慧觉稚嫩的脸上露出困惑,“只是今夜……钟上似乎有字。”

    玄明脚步微顿。

    钟楼矗立在寺院西北角,七层八角,飞檐如翼。住持明空大师已在楼前等候,身后四位首座神情肃穆。铜钟高悬三楼,需沿木梯盘旋而上。玄明踏入钟楼时,闻到了一缕异香——非檀非麝,似莲似桂,却又带着水泽之气。

    “你看。”明空指向铜钟。

    钟身内侧,原本光滑的青铜表面,竟浮出淡淡纹路。那是以水汽凝结成的文字,细看时,字字珠玑:

    “碧水漫流滩,翠烟风半含。天高鸟飞没,鱼跃隐幽藫……”

    玄明瞳孔微缩。这首诗,他三日前在藏经阁的暗格中见过,写在一方素绢上,字迹娟秀,落款只有一个“瑶”字。他本以为是前人遗作,未料竟在钟上重现。

    “这是何意?”戒律院首座沉声问。

    玄明不答,伸手轻触钟壁。水字遇温即散,却在消散瞬间,钟身深处传出空灵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钟腹内苏醒。他忽然想起师父圆寂前的嘱托:“若钟鸣现诗,便是‘她’要回来了。”

    “她是谁?”当时玄明追问。

    师父摇头,只递给他那面古镜:“仙衣拂过处,灵刹本无边。切记,所见非真,所闻非实,唯心中一念,可渡真如。”

    此刻,钟上水字完全消散,但钟壁内侧,却缓缓显出一幅地图。山川走势,江河蜿蜒,中心一点朱砂,标注着一座寺院的轮廓——正是寒山寺。但在寺院东侧十里处,多出了一片水泽,泽中有岛,岛上楼阁俨然。

    “这是……三百年前的碧波潭?”明空倒吸一口凉气,“那地方早已干涸成田,何来水泽?”

    钟声就在这时响了。

    不是子时,却提前了半个时辰。钟波如实质般荡漾开来,楼中诸僧皆觉心神震荡。玄明怀中的古镜忽然发烫,他取出镜子,只见镜面波光粼粼,映出的不再是自己的面容,而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水泽——

    碧水漫流滩,翠烟风半含。

    镜中景象与钟上地图别无二致,只是更加生动:水鸟掠过芦苇,锦鲤跃出水面,远处楼阁隐约,有女子凭栏而望,白衣胜雪,回眸一笑。

    “楼倚壁衔叶,云望月印潭……”玄明喃喃念出诗中句子。

    钟声在第二十三响时戛然而止。

    楼外传来惊呼。玄明冲到窗前,只见寺院东方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碧光,原本是农田的地方,此刻竟蒸腾起茫茫水汽,在月光下化作一片虚幻的湖泊,湖心有小岛,岛上有楼,与镜中景象一模一样。

    “海市蜃楼?”有人猜测。

    玄明却知不是。怀中的古镜滚烫如烙铁,镜中女子转过身,朱唇轻启,无声地说着什么。他仔细辨认口型,认出是八个字:

    “文瑶眠息,万里惶惭。”

    二、潭影

    玄明决定前往那片幻境。

    明空大师欲阻拦,玄明只道:“师父遗命,此劫需我去了结。”他未说全的是,三日前开启暗格时,除了那方素绢,还有一截褪色的红绳,绳上系着半枚玉珏,与他颈间佩戴的另一半,恰能合成完整的太极鱼。

    他隐约觉得,这关乎一段被遗忘的前缘。

    出寺东行十里,原本的田埂小路,渐渐被水汽笼罩。越往前走,脚下土地越发湿润,芦苇丛生,蛙鸣阵阵,仿佛真的步入了一片湿地。玄明展开轻功,踏着草尖飞掠,一炷香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湖泊在月光下泛着银鳞,湖心小岛不过百丈方圆,却楼阁精巧,飞檐斗拱,全然不似幻影。更奇的是,湖面平静无波,倒映着满天星斗,而天空中的星辰位置,竟与今夜实际星图有微妙差异。

    “天高鸟飞没,鱼跃隐幽藫……”玄明念着诗句,目光落在湖边一片深色水草上。

    那是藫草,只生于深水幽潭,早已在中原绝迹三百年。

    他折下一段芦苇,掷于湖面,纵身跃上,以苇为舟,向湖心岛飘去。越靠近岛屿,怀中古镜震动越剧。及至岸边,镜面突然射出一道清光,照在岛前石碑上。石碑原本空白,在清光中显现三个古篆:

    “印月潭”。

    玄明登岸。岛上楼阁虽精巧,却寂静无人,廊下灯笼自行点亮,照见庭中一株垂柳——时值初夏,此柳却叶色枯黄,如深秋景象。柳下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双子纠缠,已至终局。

    “怀春垂夜彩,败柳惜花谙。”玄明忽然懂了这句诗。

    他继续前行,穿过月洞门,来到主楼前。门楣上悬一匾额,书“听星楼”三字。楼门虚掩,内有灯光。玄明推门而入,见一楼空荡,唯有一架楼梯盘旋。他拾级而上,至顶层,见一女子凭窗而立,白衣如雪,正是镜中之人。

    女子转过身来。她约莫双十年华,眉目如画,眼中却有历经沧桑的沉静。最奇特的是,她的身影时而凝实,时而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月光里。

    “你来了。”女子微笑,声音空灵,“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踏入印月潭的活人。”

    “姑娘是?”

    “文瑶。”女子道,“或者说,是文瑶留在此地的一缕执念。”

    她邀玄明坐下,素手烹茶。茶香袅袅中,讲述了一段往事。

    三百年前,此地确有碧波潭,潭心有岛,岛上有楼,名“听星楼”。楼主文瑶乃修行之人,精于星象卜筮,与寒山寺当时的主持了尘大师为方外至交。二人常在此品茶论道,了尘佛法精深,文瑶道术玄妙,彼此印证,各有所得。

    “那年天现妖星,荧惑守心,天下将有大乱。”文瑶望向窗外,“了尘欲以佛法渡劫,我则以道术辅之。我们合二人之力,炼制了一面‘观天镜’,用以窥测天机,寻找破劫之法。”

    玄明怀中的古镜微微发烫。

    “就是这面镜子。”文瑶轻叹,“我们看到了未来三百年的人世变迁,战乱频仍,生灵涂炭。了尘发下宏愿,要以己身镇压劫气,换取三百年太平。我……我助他布下了‘灵刹无边界’大阵。”

    “灵刹无边?”玄明心中一动。

    “以寒山寺为阵眼,以铜钟为阵枢,以了尘的金身为阵源,可镇天下劫气三百年。”文瑶的声音低下去,“但此阵需有一人守阵,维持阵法不散。了尘坐化入阵,而我……自愿化作阵灵,栖身钟内,守护此阵。”

    玄明恍然大悟:“所以钟鸣是……”

    “阵法的维系,需每隔九九八十一载,汲取月光精华。”文瑶道,“三日前,正是第三个周期圆满之时。钟鸣现诗,水泽重现,皆因阵法松动,我这一缕执念得以显化。但这也意味着,三百年之期将满,劫气将再度复苏。”

    她顿了顿,看向玄明:“而你,是了尘的转世。”

    三、镜幻

    玄明并未太过震惊。自发现那半枚玉珏能与颈间玉佩相合,他已有预感。师父临终前的谶语,钟鸣时的熟悉感,都指向这个答案。

    “我需要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三百年过去,当年布阵时的法器,已散落各地。”文瑶摊开手掌,掌心浮现五点亮光,如星辰排列,“观天镜在你手中,尚有四件:定水珠、扶风玉、镇山印、安民鼎。需在四十九日内集齐,重新加固阵法,否则劫气爆发,天下将陷兵灾瘟疫,十室九空。”

    “它们在何处?”

    文瑶挥手,五点亮光飞起,在空中化作一幅星图:“我以残存法力感应,定水珠应在江南水府,扶风玉在漠北风窟,镇山印在西蜀剑阁,安民鼎在东海之滨。但三百年变迁,这些地方或已易名,或已湮没,寻找不易。”

    玄明凝视星图,默默记下方位。星图闪烁片刻,忽然一变,显出另一番景象:寒山寺中,钟楼轰然倒塌,铜钟碎裂,黑气冲天而起,寺院内外尸横遍野。明空大师浴血苦战,最终被黑气吞噬。

    “这是……未来?”

    “是若不阻止,四十九日后的景象。”文瑶神色凝重,“劫气一旦爆发,首先反噬阵眼。寒山寺上下,无人可免。”

    玄明霍然起身:“我即刻出发。”

    “且慢。”文瑶叫住他,“你此去,不仅是为取法器,更是要找回你前世记忆。了尘当年为布此阵,将毕生修为与记忆封存于四处,唯有以转世之身亲临,才能解开封印。记忆不全,纵有法器,也无法重启大阵。”

    她走到窗边,指向天空:“今夜星象有异,你仔细看。”

    玄明抬头,只见天幕上星辰流转,渐渐组成四句偈语:

    “善教少陵躐,祥端在海涵。尘纷非垢染,青出映蓝蓝。”

    “这是……”

    “了尘留给你的提示。”文瑶道,“四件法器所在,皆与此偈有关。你需参透其中玄机,才能找到正确地点,否则徒劳无功。”

    玄明默念数遍,记在心中。临行前,他忽然问:“当年,你与了尘仅是方外至交么?”

    文瑶身影微微一颤,良久,轻声道:“你去吧。有些事,记起比忘记更痛苦。”

    玄明不再追问,转身下楼。行至岸边,回头望去,见文瑶仍伫立窗前,白衣飘飘,如随时会乘风归去。他忽然明白诗中那句“萧飒闻星落,惊时不自堪”是何意味——守阵三百载,看星辰起落,故人皆逝,唯余孤影,此中寂寥,确非外人可道。

    回到寒山寺,天已微明。幻境在晨光中消散,东方依然是农田阡陌。但玄明知道,那不是幻觉——怀中的观天镜温热依旧,镜面倒映的,仍是那片烟波浩渺的印月潭。

    他将经过禀报明空,只隐去自己是了尘转世一节。明空沉吟良久,道:“既如此,你便下山去吧。寺中会为你准备行装,再派慧觉随行,也有个照应。”

    玄明摇头:“此去凶险,我独行即可。”

    “凶险更需有人扶持。”明空坚持,“况且慧觉虽年幼,却天生灵慧,或能助你参透玄机。”

    玄明最终应允。简单准备后,当日午后,他便带着小沙弥慧觉下山。第一站,是江南水府——定水珠所在。

    临行前,他再次登上钟楼。铜钟静静高悬,钟身内侧,那幅地图已消失不见。但当他以指尖轻叩钟壁,钟内传出空灵回响,隐约有女子叹息。

    “等我回来。”玄明低声说。

    钟鸣一声,如作回应。

    四、珠遗

    七日后,玄明与慧觉抵达太湖。

    按星图所示,定水珠应在太湖底某处水府。但三百年变迁,湖底地形已大变,加之“善教少陵躐,祥端在海涵”的偈语晦涩难懂,玄明在湖边徘徊三日,一无所获。

    “师叔,这‘少陵’是指少陵原么?”慧觉问。

    玄明摇头:“少陵原在长安,与此地千里之遥。且‘躐’字意为逾越,不知何解。”

    第四日,他们偶遇一位老渔夫。老者听闻他们在寻找古水府,捋须道:“太湖确有一座古水府传说,但不在湖心,而在西山岛下。据说每逢月圆,水底会透出青光,渔民称之为‘龙眼’。”

    玄明心中一动,付了船资,请老者载他们往西山岛。船行至岛东侧一片水域,老者指水下:“就是此处。但老汉提醒二位师父,此地邪门得很,常有渔船在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玄明谢过老者,待船离去,他取出观天镜。镜面映照水下,只见一片幽深,但深处确有一点微光。他让慧觉在岸上等候,自己脱去外袍,只着中衣,口含避水珠(寺中宝物),纵身入水。

    水下世界寂静无声,越往下潜,光线越暗。下潜约十丈,前方忽现一片断壁残垣,似是古城遗迹。城中道路纵横,屋舍俨然,但空无一人,唯有水草摇曳,鱼群穿梭。

    玄明按镜中光点指引,来到城中心一座大殿前。殿门已毁,殿内陈设却基本完好,正中有一座石台,台上供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正散发着淡淡青光——定水珠。

    他游近石台,伸手欲取,忽然身后水流激荡。回头一看,一条巨蟒从殿柱后窜出,身长三丈,鳞片黝黑,眼中泛着红光。巨蟒张口咬来,玄明侧身避过,但水中行动不便,左臂仍被蟒尾扫中,一阵剧痛。

    他急掐避水诀,在身前形成一道水墙。巨蟒撞在水墙上,稍稍受阻,随即更加狂暴地冲击。玄明心知不可久战,目光扫向石台,见台基上刻有文字,细看竟是那四句偈语:

    “善教少陵躐,祥端在海涵。尘纷非垢染,青出映蓝蓝。”

    而在“少陵躐”三字下方,有一个凹陷的手印。电光石火间,玄明恍然大悟——“少陵”非指地名,而是指诗圣杜甫(号少陵野老),“躐”意为逾越,指的是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诗态度。而这“善教少陵躐”,是暗示需以诗句破关?

    他不及细想,巨蟒已冲破水墙。危急时刻,玄明福至心灵,朗声诵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杜甫《望岳》中的名句,气势磅礴。话音落下,石台上的定水珠骤放光华,巨蟒仿佛被无形之力击中,惨叫一声,化作黑烟消散。而珠子弹起,自动飞入玄明手中。

    触珠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三百年前的太湖,了尘与文瑶泛舟湖上。了尘将定水珠沉入水府,设下禁制,对文瑶笑道:“此珠留待有缘。若后世有人能诵出少陵绝句,必是心志高远、可托大事之人。”

    文瑶嗔道:“你就爱弄这些玄虚。”

    “非是玄虚。”了尘望向远方,“三百年后,劫气再起,需有后来人续此功德。我辈所能,不过是多留几盏灯,照后来者前行。”

    画面流转,又出现了尘在漠北风窟埋下扶风玉、在西蜀剑阁藏镇山印、在东海之滨置安民鼎的情景。每一处,他都留下偈语线索,设下考验,以待转世之身。

    记忆的最后,是寒山寺钟楼。了尘已垂垂老矣,文瑶容颜依旧。他将观天镜交予文瑶:“我坐化后,你便入钟为灵。三百年寂寞,你可悔?”

    文瑶摇头,眼中含泪:“你以金身镇劫,我以魂魄守阵,殊途同归,何悔之有?”

    “那便好。”了尘含笑闭目,“三百年后,再见。”

    记忆如潮水退去。玄明浮出水面,手中定水珠温润生光。慧觉在岸上焦急张望,见他出水,欣喜挥手。

    上岸后,玄明将珠子收入怀中,忽觉眉心微热,似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慧觉惊讶道:“师叔,你额头……好像多了个印记。”

    玄明以水为镜,见眉心隐隐浮现一点朱砂,形状如莲。他知道,这是了尘的第一道封印解开了。随之而来的,是部分前世记忆与修为的回归——虽然零碎,但已能施展一些了尘的独门佛法。

    “走,去漠北。”玄明换上衣袍,目光坚定。

    时间,已过去八日。余下四十一日,他需寻回三件法器,解开三道封印,然后赶回寒山寺,在劫气爆发前重启大阵。

    前路漫漫,但至少,他已不是孤身一人。

    怀中定水珠微微发烫,仿佛了尘的鼓励。而远在寒山寺的铜钟,在玄明触碰定水珠的刹那,无人敲击,却自发响起一声清鸣,悠远绵长,传遍山野。

    钟楼上,文瑶的虚影显现片刻,望向南方,唇角微扬。

    “你终于,开始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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