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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州梦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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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离恨天

    梅窗半掩,漏进一痕月魄,如霜如雪,铺了满梁清寒。江子晏独坐西厢,看那月光在青砖上游移,竟似一尾将死的银鱼。案上残烛爆了个灯花,惊得他肩头一颤。

    “更深露重,公子早些安歇罢。”门外老仆江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子晏不应。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书信上,信是今晨到的,墨色簇新,字迹却熟悉得刺目——是苏挽晴的手笔。短短三行,字字如刀:“闻君不日将赴银州,自此天高地阔,各安所命。前尘种种,譬如朝露,不必复念。”

    不必复念。他低低笑了一声,将那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上纸角,顷刻化作一只金蝶,翩跹片刻,跌落在青砖上,成了灰。

    窗外忽有更鼓声,沉沉地敲了三下。子晏起身推窗,但见星汉西流,北斗的斗柄正斜斜指向西北——那是银州的方向。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春夜,挽晴指着天上的星河说:“你看那牛郎织女星,隔着一条银河,一年尚能一见。若是人心隔了山河,便是永生永世了。”

    那时他只当是小女儿家的痴语,如今想来,竟是谶言。

    一阵风过,梅枝轻颤,抖落几片残红,恰恰落在他摊开的书卷上。那是一册《九州舆地志》,正翻到“银州”一节。书上说,银州地处西北边陲,多风沙,少人烟,唯有一座孤城矗在瀚海之滨,因城外有银矿而得名。可那银矿早在五十年前便已采尽,如今只剩一座空城,在风里唱着古老的歌。

    “公子,明日寅时便要启程了。”江福又在门外催了一句。

    “知道了。”子晏终是应了,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陌生。

    他掩了窗,躺上床榻,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眼前尽是挽晴的模样:她立在梅树下抚琴的样子,她低头绣帕子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她生气时微微蹙起的眉尖。最后一幕,却是三日前她在江家祠堂前决绝转身的背影,那日雨丝如织,她的素色裙裾扫过湿漉漉的石阶,再没有回头。

    二、星汉入梦

    不知何时竟睡去了。

    梦里却不是黑暗,而是漫天的星光,璀璨得不像人间。子晏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大河边,河水深且阔,浪涛拍岸,声如雷鸣。对岸隐约有一座城郭,在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光。

    是银州。他心里忽然明白。

    正要寻渡船,却见水面上升起一片浮云,云上立着一个人,素衣飘飘,正是挽晴。她朝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他的掌心,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浮云四散,她惊呼一声,直直坠入河中。

    “挽晴!”子晏纵身跃入水中。

    水冷得刺骨,他在水中挣扎,看见挽晴的白衣在深水里飘荡,像一朵将谢的玉兰。他拼命游去,手指终于触到她的衣袖,用力一拽——

    拽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透中衣。窗外天色仍是墨黑,唯有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原来是个梦。

    可那河水冰冷的触感,那星光璀璨的天空,那银州城在月色下的轮廓,都真实得可怕。

    “公子,车马已备好了。”江福在门外轻叩。

    子晏起身梳洗,铜镜里照出一张憔悴的脸,眼下两团青黑,眉间一道浅浅的纹路——挽晴曾说那是“愁纹”,是心思太重的人才会有的。她总爱用指尖去抚那道纹,说要用温柔把它熨平。

    如今,怕是再也无人来抚了。

    三、鸳鸯分飞

    出得门来,但见两辆马车停在阶前。一辆是他的,将往西北去银州赴任;另一辆是苏家的,将往东南去金陵投亲。

    江、苏两家原是世交,自祖父辈起便比邻而居。子晏与挽晴同年同月生,一个在月初,一个在月尾,自幼一处读书,一处玩耍,人人都道是天生的一对。两家父母也早有了默契,只等子晏今年春闱后便行纳采之礼。

    谁知天有不测。春闱放榜,子晏高中一甲第七,本该是双喜临门,江父却在此时被卷入一桩科场旧案。虽然后来查明是冤枉,但江父在狱中染了风寒,出狱后一病不起,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江家一夜之间门庭冷落,苏家父母的态度也微妙起来。

    三日前,苏家忽然举家南迁,说是金陵有亲戚相邀。挽晴来辞行时,子晏正为父亲守灵,一身缟素。两人在祠堂前相对无言,最后她只说了一句:“保重。”便转身离去。

    那一刻,子晏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咫尺天涯”。

    “公子,该启程了。”车夫低声催促。

    子晏上了马车,又忍不住掀帘回望。恰在此时,苏家的马车也动了,两车在长街之上,一南一北,背道而驰。真真应了那句“鸳鸯向背行”。

    马车驶出城门时,天已大亮。子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但见城楼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四、春愁上眉

    旅途寂寞,白日里看山看水,夜里宿在驿站,听窗外风声呜咽。子晏渐渐消瘦下去,眉间那道纹路愈发深了。

    这日行到一处名为“柳林渡”的地方,但见两岸杨柳新绿,桃花灼灼,春意正浓。子晏却想起去岁此时,他与挽晴同游城东桃林,她立在花雨中回眸一笑的样子,比满树桃花还要明媚。

    “柳添新样绿,花减旧时红。”他低吟了一句,心中忽然绞痛,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两团深色的痕迹。

    车夫是个老实人,见状不知如何安慰,只讷讷道:“公子,前面就是潼关了。出了关,景色就大不同了。”

    是啊,出了关,便是另一番天地了。可他的心,还困在那座有梅树、有她的庭院里,再也出不来了。

    在潼关驿站歇宿那夜,子晏又做了梦。梦里他回到江家老宅,见挽晴正坐在梅树下绣花,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朝他嫣然一笑。他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她却忽然化作一阵青烟,散在风里。唯有那方绣了一半的帕子飘落在地,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只是左边那只的眼睛还未点上,空空洞洞的,看着令人心悸。

    醒来时,枕上又是一片湿凉。

    五、瀚海银州

    出潼关,过河西,景色果然大不相同。绿色渐少,黄沙渐多,风里都带着粗粝的沙砾。行了月余,终于望见银州城。

    那城果然如《舆地志》所载,孤零零矗立在瀚海边缘,城墙是黄土夯成的,被经年的风沙侵蚀得斑斑驳驳。时值傍晚,残阳如血,将整座城染成诡异的金红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子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惧——不是对这荒僻之地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未知命运的预感。

    入得城来,景象更是凄凉。街道空旷,行人稀少,两旁的房屋多半门窗紧闭,偶尔有几个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面容枯槁。前来迎接的是一位姓陈的主簿,五十上下年纪,一张脸被风沙磨得粗糙如树皮。

    “江大人一路辛苦了。”陈主簿声音沙哑,“城中简陋,还望大人海涵。”

    子晏的居所是前任知州留下的宅子,虽比不得江南的精致,倒也宽敞。院里有一棵老槐树,枝叶虬结,在暮色中投下大片阴影。子晏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天——这里的天空格外高远,星星也比江南的看起来冷。

    是夜,他伏案写就第一封寄往金陵的信。信不长,只淡淡说了些路途见闻,银州风物,最后添了一句“此地风沙大,珍重加衣”,便封缄了,交给驿使。

    明知这信未必能到她手中,即便到了,她也未必会回。可他还是写了,仿佛这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六、风尘疑云

    银州政务清简,不过些钱粮赋税、邻里纠纷的琐事。子晏白日里处理公务,夜里便读书写字,日子如流水般平淡。只是每隔三五日,他必要登上城楼,向东南方眺望半晌。陈主簿看在眼里,只当他是思念故土,也不多问。

    如此过了两月,入了夏。银州的夏天酷热难当,风沙更大,常常刮得天昏地暗。这日又起了沙暴,黄沙蔽日,对面不见人影。子晏早早退了衙,在书房看书。忽然一阵狂风卷来,竟将窗户吹开,桌上的书页哗啦啦翻动,一盏油灯被吹灭了。

    他起身关窗,却见风沙中隐约有个人影,正朝衙门方向走来。那身影在漫天黄沙中飘飘忽忽,竟有几分熟悉。他心里一惊,再定睛看时,人影已不见了。

    是眼花了罢。他摇摇头,重新点上灯,却再也看不下书去。那身影,分明像极了挽晴。

    正恍惚间,陈主簿急匆匆来报:“大人,城南发现一具女尸,看穿着不像本地人。”

    子晏心中一紧,忙问:“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约莫二十上下,面容被沙石所伤,看不真切。身上是江南样式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苏绸。”

    子晏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七、香魂一缕

    赶到城南时,天色已暗。那女子被安置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里,身上盖了张草席。子晏颤着手掀开草席一角,只看了一眼,便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

    不是她。

    虽然面容模糊,但那身形、那发式,都与挽晴不同。他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自责——他竟暗暗希望这陌生的女子是挽晴,好教他知道她的下落,哪怕是个最坏的下落。

    “可曾查出身份?”他定了定神,问陈主簿。

    “身上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只是……”陈主簿迟疑了一下,“在她紧握的手心里,发现这个。”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的一弯新月,上面系着已经褪色的红丝线。子晏接过玉佩,入手温润,显然是贴身佩戴多年的旧物。他将玉佩翻过来,看见背面刻着两个小字:长乐。

    长乐。长安永乐。这是何等朴素的愿望,又是何等奢侈的愿望。

    “好好安葬,立个碑,就写‘长乐女之墓’。”子晏将玉佩小心收好,“再派人去附近打听,可有谁家丢了女眷。”

    然而打听数日,毫无线索。这女子就像是从天而降,又消失在风沙里,除了那枚玉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子晏将玉佩系在自己腰间,夜夜摩挲,仿佛能从那温润的玉石里,触摸到一个陌生女子的一生。

    八、夜半惊魂

    自那日后,子晏便常常做梦。梦里总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哭泣,哭声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想上前,却总也走不到她身边。有时那女子会缓缓回头,可每次要看清面容时,梦就醒了。

    这夜又是如此。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正要起身喝水,忽听窗外有细碎的声响,像是女子的啜泣声。

    是梦还未醒么?

    他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月光下,但见院中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长发垂腰,正背对着他。

    “谁?”他低声问。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脸上,子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那是挽晴,又不是挽晴。眉眼是挽晴的眉眼,可那双眼睛里空空洞洞,没有半分神采,像两潭死水。

    “子晏。”她开口,声音飘忽如风,“我来寻你了。”

    “挽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子晏想上前,脚却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不该来的。”她幽幽叹息,“可是没有法子,我太想你了,就算变成鬼,也要来见你一面。”

    鬼?子晏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九、金陵来客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子晏发现自己躺在院中槐树下,身上沾满了露水。昨夜种种,难道又是一场梦?

    “大人!大人!”陈主簿急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金陵来的急信!”

    子晏猛地坐起,接过信拆开。信是苏挽晴的兄长苏慕白写的,语气急促:“舍妹自抵金陵后,郁郁寡欢,月前忽染急症,药石罔效,已于三月十八日亥时病故。临终前喃喃唤君名,特此相告。望君节哀。”

    三月十八。子晏飞快地算着日子,正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他刚到银州不久。而那日他在城楼上眺望东南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当时只当是连日劳顿,原来……

    原来那时,她已经不在了。

    “昨夜……昨夜可有什么异常?”他抓住陈主簿的手,声音嘶哑。

    陈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昨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并无异常啊。大人您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子晏松开手,跌坐在地。是梦,昨夜只是他思念成疾,做的一场噩梦。可是那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到此刻他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不,不是梅花。他忽然愣住。挽晴从来不用梅花香,她嫌梅香太冷,只用温暖的桂花和甜郁的茉莉。昨夜那女子身上的,分明是清冽的梅香。

    而且,苏慕白的信中有一处不对劲——挽晴若真是两月前病故,为何到现在才来信报丧?以金陵到银州的路程,快马加鞭,一月足矣。

    除非……除非这信是假的。

    十、黄粱一梦

    疑心一起,便如荒原野火,再难扑灭。子晏当即修书两封,一封给金陵的旧友,托他打听苏家近况;一封给京中同僚,询问当年父亲那桩旧案是否另有隐情。

    信使派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银州的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景色壮阔得令人心慌。子晏日渐沉默,常常一坐就是半日,望着东南方出神。

    这日,陈主簿忽来禀报,说在城西破庙里发现一个疯妇人,满口胡言乱语,但听口音像是金陵一带的人。子晏心中一动,亲自前往。

    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衣衫褴褛,躲在神像后瑟瑟发抖。陈主簿温言询问,她只是摇头,嘴里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苏挽晴么?”子晏忽然开口,用的是金陵官话。

    妇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苏、苏小姐?她不是嫁去京城了么?”

    “嫁去京城?”子晏的心狂跳起来,“什么时候?嫁给谁?”

    “三个月前……不不,是半年前……”妇人语无伦次,“是京里的大官,姓什么来着……哎呀,头痛,痛!”

    子晏示意陈主簿先带妇人下去安顿。他独自站在破庙里,看着那尊斑驳的神像,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如果这妇人说的是真的,那苏慕白的信是假的,挽晴的病故是假的,那场撕心裂肺的离别也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苏家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那桩旧案,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十一、真相如刀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终于,在秋叶落尽时,两封回信先后到了。

    金陵旧友的信中说,苏家确实在数月前嫁女,但嫁的是庶出的二小姐,名唤挽月。大小姐挽晴自江家出事后便一病不起,至今仍在闺中休养,不曾嫁人,更不曾病故。至于那封报丧信,多半是有人伪造。

    京中同僚的信则更令人心惊。信中说,当年江父那桩案子,背后主使竟是苏挽晴的父亲苏明轩。原来苏明轩早年曾与江父同科应试,江父高中,他却名落孙山,虽然后来经商致富,心中却一直有根刺。春闱前,苏明轩偶然得知主考官是江父旧交,便设计陷害,想一举毁了江父的名声。谁知后来案子闹大,险些不可收拾,苏明轩这才慌了手脚,暗中打点,总算保住江父性命。可江父出狱后一病不起,终究是去了。苏明轩又悔又怕,这才举家南迁,想远远避开。

    “另有一事,”信末写道,“苏家迁往金陵途中,曾遇流寇,苏大小姐为护幼弟,跌下山崖,生死不明。此事苏家讳莫如深,外人多不知晓。”

    生死不明。

    子晏捏着信纸,指尖发白。那日城南发现的女尸,那枚刻着“长乐”的玉佩,那夜槐树下的白衣女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挽晴转身离去的那个雨日,她的裙裾扫过湿漉漉的石阶,再没有回头。

    原来她那时就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原来那封“不必复念”的信,不是绝情,是诀别。

    十二、大梦谁醒

    这年冬天,银州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封路,书信断绝,银州成了一座孤岛。子晏日日登上城楼,望着白茫茫的天地,想起挽晴曾说,她最喜欢雪,因为雪能掩盖世间一切污秽,让天地重归清白。

    “可是雪终究会化的。”他喃喃自语,“化了之后,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开春后,道路通了,京中却传来消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要重新审理旧年冤案。子晏父亲的案子也在其中。又过了数月,圣旨下,为江父平反昭雪,追赠官职,子晏也可调回京中任职。

    离开银州那日,子晏又去了趟城南,在那座“长乐女之墓”前站了许久。墓碑被风雪侵蚀,字迹已经模糊。他伸手抚过那些凹痕,轻声道:“无论你是不是她,都愿你已得长乐。”

    回京途中,又在柳林渡歇脚。此时正是春深,柳絮如雪,漫天飞舞。子晏忽然想起去年此时路过这里,曾为“柳添新样绿,花减旧时红”而落泪。如今柳又新绿,花又重红,可看花的人,心境已然不同。

    是夜宿在驿站,他又做了梦。梦里不是挽晴,不是银州,而是一条蜿蜒的长路,路的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花,风吹过时,花瓣如雨。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看身形是个女子。他往前走,她也往前走,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是谁?”他问。

    那女子不答,只是缓缓回过头来。就在要看清面容的瞬间,一阵风过,吹起漫天白花,迷了眼睛。再睁眼时,人已不见,唯有风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醒来时,天还没亮。子晏披衣起身,推开窗,但见东方既白,启明星孤零零挂在天边,亮得惊人。他忽然想起《庄子》里的句子:“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人生在世,究竟哪一刻是梦,哪一刻是醒?

    也许从他在梅窗下读那封绝笔信开始,就已经入了梦。梦里星汉璀璨,水深浪阔,有离愁别恨,有疑案迷踪,有一个叫银州的地方,在瀚海之滨唱着古老的歌。

    又或许,从更早开始——从那个梅影婆娑的春夜,挽晴指着星河说“若是人心隔了山河,便是永生永世了”开始,梦就已经做了。这三年来的种种,不过是梦中梦,影中影。

    马车重新上路,向着京城驶去。子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但见长路蜿蜒,消失在晨雾之中。他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诗:

    “平生最恨银州月,曾照离人两处愁。”

    可银州的月,他真的见过么?那个在风沙中矗立的孤城,那些真真假假的往事,那个刻着“长乐”的玉佩,那夜槐树下的白衣女子——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只是他大梦一场?

    马车辘辘,驶向不可知的远方。子晏靠在车厢上,缓缓笑了。

    真也好,梦也罢,从今往后,他都要好好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等到梦醒的那一天。或者,等到下一个梦的开始。

    窗外,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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