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铃兰茶楼所在的坡道走下来便是花鸟市场,一条路直通正街,和兴大酒楼就在这条街上。虽然从地图上看,茶楼正好与之相对,相距不过百米,实际上上坡下坎要走十来分钟。背街是不可言说的红灯区,正街却是豪车停泊的“好吃街”。 和兴大酒楼装修气派辉煌,不少人在此摆设宴席。这样的地方,只有李琊会嫌“土到掉渣”。 李铃兰把车停好,对副驾上的人说:“待会儿见了干爹嘴巴甜点儿。” “晓得了。”李琊推门下车。 门童迎上来,招呼道:“兰姐好,妹妹好,唐总在三楼蕙兰厅等着了。” “好。”李铃兰微笑应声,拢了拢及脚踝的皮草大衣。 侍者拉开包厢门,李琊还没见着人,先唤了声“干爹好”,嗓音甜甜,笑容甜甜,腻过喔喔奶糖。 意料之外的,她听见了一声嗤笑,紧接着就看见了座上的人,唐靳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毛线帽,脸上写满不屑。 只一秒,她换上更为恬静的表情,说:“哥哥好。” 唐季飞双眸横过来,“谁是你哥哥?” 唐靳责备道:“妹妹和你打招呼,怎么说话的。” 李铃兰说:“没事没事,小孩嘛。” 父亲一个眼神过来,唐季飞不情不愿地同她们打了招呼。 “坐。”唐靳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请李铃兰入座,又说,“小山茶,你挨着哥哥坐。” 李琊每次听见唐靳叫“小山茶”都说不出话,但又不得不笑,她说“好”,走到唐季飞身边坐下。 圆桌最外一层已摆上几道凉菜,侍者问是否可以上菜,得到肯定后,传话给了厨房。另一位侍者以标准的姿势抱着红酒走来,为他们倒酒。 唐靳举起高脚杯,“来,都是一家人,不讲客气。新年快乐。” 玻璃杯碰了又碰,唯有唐季飞举杯示意了一下,就自顾自喝了。 “没教过你规矩?”唐靳蹙眉,“从外面回来就全忘了是。” 唐季飞不耐烦地踢开椅子站起来,举杯说:“阿姨,妹妹,新年快乐。” 李琊抿着唇,还是没能忍住笑,喉咙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他侧过脸来盯着她,她却以大大方方的笑容回应,教他毫无办法,只得将恼意闷在心里。 餐食陆续上桌,闲聊几句后,唐靳拿出一封红包,“小山茶,晚了点,干爹包了封大的。祝你新一年学业有成,越来越乖。”回头看看身边人,“像你姑姑这样,又能干又漂亮。” 李铃兰掩面笑笑,“哎呀,提我干什么,老了。” “看着才十八,哪里老了。”唐靳一手维持着递红包的手势,一手揽了揽她的肩,意识到儿子在,倏地松开。 等他们打情骂俏完,李琊双手接过红包,“谢谢干爹。” 唐季飞摆弄着勺子,并未瞧出他们间的不寻常。 李铃兰拿出红包,唐靳拦着她,“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她执意递过去,“季飞,阿姨的一点心意。” 几人争来争去,唐季飞在父亲的示意下道了谢。 唐靳说:“吃菜。” “终于可以开吃了。”李琊拾起筷子。 李铃兰笑她,“像我平时饿了你一样。” 唐靳也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唐季飞冷哼,嘀咕道:“也就比我小两个月,还长身体。” 李琊夹菜的手顿了顿,把一片牛肉放进他碗里,“哥哥也多吃一点。” 故意加重了“哥哥”二字。 他看出她故意戏弄自己,恶狠狠瞪她一眼,夹起牛肉丢到她碗里。 她伸出舌尖,做了个鬼脸,在那边两位长辈看过来的时候,又立即蹙起眉头,一副不解的模样,“你不喜欢吃牛肉啊,哥哥。” 唐季飞瞟了眼父亲,对上警告的眼神,回头对她呲着牙低声道:“不要这么叫我!” “那怎么称呼?季飞……”她眯眼笑,“哥哥。” “你!” 她笑出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李铃兰说:“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唐靳说:“我们小山茶最讨人喜欢,兄妹俩一见面就这么熟络。” 唐季飞没出声,用口型对她说:“谁跟你熟,讨厌鬼。” 李琊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扬声说:“一看到哥哥我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喜欢。” 唐季飞气呼呼地夹菜,不再看她。 唐靳乐呵呵地说:“那就好,平常你们多出来一起玩玩。” 李铃兰说:“季飞回来有什么打算?” “这崽子,读个书也读不安生,成天惹是生非,把他妈气得不好。”唐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过也好,回来先跟着赵三锻炼锻炼。小飞迟早要接我的班,也是时候了。” 唐季飞将筷子一撂,沉着脸说:“我不去。” 李琊说:“三爷的会所挺好啊,漂亮妹妹可多了。” 李铃兰蹙眉,“山茶。” 唐靳摆手,“没事。待会儿我们一道过去。” 长江奔腾不息,在朝天门码头与嘉陵江交汇,黄褐色与碧绿江流碰撞,形成独一无二的景。 赵弘武将视线从窗外的涛涛两江水收回来,转身说:“还有什么事?” 光头瞟了眼门外,说:“大哥,有个学生妹欠了钱还不上。” “学生妹?”赵弘武意摸了摸下巴,“你跟我说干什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 “行,人我已经带过来了。” “光头,做事要有分寸。上回那个学生妹的事情,我替你担下来了,这回要是再出人命,我很难办的。” 光头忍下心中不快,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绝对不会让大哥为难。” 他正要出去,被赵弘武叫住,“你把那学生妹带来我看看。” “想跑?”绿头发的青年拽住杨岚,“你再跑我就把照片发出去,让你老师同学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办公室的门打开,光头说:“把人带进来。” 青年推了她一把,她踉跄走入办公室,被煞白的灯光刺得闭上眼。 “怎么还动粗了。”赵弘武坐在沙发上,手捧着茶杯。 青年说:“她想跑!” 赵弘武淡淡看他一眼,“你新收的?” 光头说:“是啊,还不跟大哥自我介绍?” 青年说:“大哥,我叫——” 赵弘武说:“妹妹,头抬起来,叫什么名字?” 青年话没了音,朝光头做了表情,反被横了一眼。 杨岚缓缓抬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会还钱的……我不想做……” “不想做什么,你坐下来,慢慢说。”赵弘武笑了一下,挥手示意另外两人出去。 门合上,她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大、大哥,我没有欠钱。” “才说会还钱,怎么就没欠钱?”赵弘武温声细语地说。 杨岚见他和气,心里鼓了劲儿,说:“我只是和朋友一起打牌,不知道他们什么人,他们,他们出老千。” 赵弘武沏着茶杯,笑笑说:“妹妹,不能因为人小就乱说话。我底下的人每一个不守规矩,耍诈是要掉指头的。” 她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乱说!” “好,那你说是谁做的,我当着你的面断他手指。” 杨岚心里一惊,泪水珠串似的掉下来,“我、我只是学生,如果知道一把赌那么大,肯定不敢去玩……不是我能还得起的。” “这么乖的妹妹,哭了可不好看。”赵弘武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拭去她的眼泪。 “你干什么!”她反手打他。 她偏头躲开,捉住她的手腕,顺势揽过她的腰,“你爹妈有没有教你,在外面要小心点儿。”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身子扭动着想要挣脱束缚。 赵弘武看着她恐惧却害怕地表情,忽地笑了笑。 门外走廊,青年顶着被灯光染成蓝绿色的头发,蹲在地上吸烟,“哥,到底行不行啊,要是露馅了,我可就遭殃了。” “你放心。”光头说。 里面传来尖叫声,青年欲过去看情况,光头摇头道:“别管。” 光头勾了勾手指,青年靠过去,听他低声说:“我们大哥就好这口,之前那个学生妹,你以为怎么死的?” 青年惊讶地张大嘴巴,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到处说啊,尤其是较场口那边的人,不能落人话柄知道。” 青年点点头,“较场口那边是指老大啊?” 光头夺了他的烟,往他脸上挥了挥,“别乱喊!我们的老大是里头那位。” “可……”青年嘀咕着,“和兴的老大不就是靳爷。” 远远走来一个年轻人,光头拦下他,“什么事儿?” 年轻人说:“靳爷来了。” 光头丢掉烟,“说曹操曹操到。我来说,你先去招待着。” 年轻人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有太子爷。” “他把那小子也带来了?”光头看了门扉,“还是你去说。” 赵弘武的会所与和兴大酒楼不同,从外面看来就是一栋破破烂烂的老楼房,挂着褪色的招牌“三哥会所”,招贴海报上写着娱乐项目,棋牌到按摩一应俱全。 会所里面与外观全然不同,装潢气派,按她的话来说,就是“俗里俗气”。不过俗气不要紧,会所里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在渝中半岛的客人之间,这家店被奉为第一销金窟。 李琊不喜欢来这些地方,那同茶楼相似而又更奢靡的气息,让她心底的卑劣感无处安放,不住地抚摸鼻梁。 唐季飞奇怪道:“你不舒服啊?” “没有。” 他们身后还跟了几位神色严肃的青年,穿着妥帖的西装。 “老大,兰姐。刚在处理事情,久等了久等了。”赵弘武远远走来,身后也跟着一帮人,浑身匪气。 唐靳说:“不存在,我们刚到。” 两行人在路中间站定,活像古惑仔撞上山口组,就差持械斗殴演一出B级电影。青年们负手而立,互道“靳爷好”“三爷好”。 李琊瞧着他们,想要又不敢笑,往唐季飞身侧挪了一步。 赵弘武说:“小飞,都长这么大了。 唐季飞回了声“三爷”,表情淡漠,可藏不住眼里抗拒和敌意。 赵弘武并未在意,笑说:“诶, 山茶妹妹也来了?” 李琊探出身来,故作欣然地笑笑,“三爷好。” 十几人在包厢坐定,女郎们涌了进来。歌舞声起,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唐靳和赵弘武商定好事情,赵弘武那方的青年齐齐举杯敬唐季飞这位“太子爷”。光头一饮而尽,说:“飞哥,以后您跟我们就是一个场子的人了,多多关照。” 唐季飞随意同他碰杯,“都是和兴的,还分你我?” “对,对,是我口误,说岔了,自罚一杯……” 李琊本来觉得和唐季飞年龄相仿,还能说上几句,见他此时也一本正经,没了先前“叛逆青年”的影子,更觉这乌糟糟的歌舞酒会无聊透顶。 唐季飞无意间看过来,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忽然听见赵弘武说:“山茶妹妹,过来。” 她佯装镇定,说:“怎么了?” “你不给三爷拜年啊?”赵弘武朝她招了招手,哄小孩似的说,“小飞都拿了红包。”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脾气也不能发作,只得走过去,敷衍地笑笑,“三爷,新年快乐。” 赵弘武掏出钱夹,又往怀里一收,“这样,你陪我唱首歌,只要这个钱包里够,想拿多少随你。” 她勉强笑笑,“那我不要行不行?” 唐靳说:“诶,都知道你唱歌好听,让他们饱饱耳福嘛。” 她拂了谁的面子,在这儿都不能拂了干爹的面子,眸眼一转,说:“你们那些歌儿我不会唱,我单独给三爷唱一首。” 赵弘武拍手,“好。” 李琊从女郎手里接过麦克风,音响里先传出一阵呕吐的音效,众人疑惑地蹙眉,她解释说:“欧美的歌儿就这样。” 她跟着音乐唱念起来,轻盈的嗓音踩在节奏上,破具力量,“You dont know how siake me,you make me fu’ siy stach……” (你不知道你有多令我作呕,你他妈让我胃犯恶心。) 赵弘武跟着她摇头晃脑,问左右的人,“这是不是叫说唱?” 光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听这些咿呀呜啊的歌。” 唐季飞望着她,挑了挑眉,她回应浅浅一笑。 李琊收获了一室掌声,站在赵弘武面前,“唱得好?” “虽然没听明白,不过我们山茶妹妹唱歌,那是相当好!”赵弘武摸出几张钞票,拉着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里。 她攥着钱,缩回手,笑嘻嘻地说:“不是说要多少给多少?” 赵弘武立即道:“当然了,你说。” “那就……”她指了指钱包,“全部。” 李铃兰出声说:“山茶。” 赵弘武摆手,“依你。”他将一把钞票放在桌上,掀开钱夹给她看,“我说话算话。” “谢了。”她收起钞票,放进李铃兰的包里。 李铃兰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摇头,“小财迷。” 包厢里再度闹腾起来,不知何时才停歇。李琊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食烟。今晚小姑定是不回茶楼的,她也不想再待下去,得找个理由先走。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秦山的电话,“喂?山哥,你有空没,能不能来接我?”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喝多了,我是叶钊。” 她抿了抿唇,“你和他在一起?” “嗯,在他家。” “那算了……” “你在哪儿 ?” 作者有话要说: 叮——男二已出场 ———— 本章曲目:《Puke》Emin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