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家祭
题记:这是悲喜交集的一幕,更是掀翻李锋芒内心的一刻,多年不见的母亲回来了,从来不知道的父亲也回来了,对于他而言,坚强独立在这时候荡然无存,但不能倒下,因为姥爷老泪纵横中吹响了抚平他内心的唢呐,曲目就是《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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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中开始就跟姥爷跑这些红白喜事,李锋芒对处理这些事情的流程跟礼节门清,他跪在“单胳膊”家门口,知道很快这个雕凹“白事第一人”就会出来,接下来会带着他满村谢孝请人帮忙。
这个“单胳膊”就姓白,小时候调皮在油坊不小心将右臂卷进了榨油机,后来整条右臂都被截肢,由于不能干农活,他就拜了靠山镇一个阴阳先生为师,逐渐成长为方圆十多个村子的“白事第一人”。
披着褂子,白师傅开门,李锋芒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也不扶,白师傅只是说了一个字:起。
李喇叭的唢呐班子跟白师傅的白事班子都是经常合作,但凡内部人员家里有了事情,什么都不说,不收费只是帮忙且尽心尽力。
接下来七天,白师傅说了无数遍“跪”、“起”,到姥姥的棺材下葬,李锋芒两个膝关节都红肿了。
尽管到了深夜,很快家里就聚满了人,白师傅一直胳膊挥舞着,该干嘛的干嘛,到凌晨时分,灵堂布置好,人就散了,天不亮又都来了,大帐几乎覆盖了院子,土灶垒砌起来,流水席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李喇叭一辈子助人无数,老人家的名声很正,靠山镇听说的都陆续赶过来。
油漆棺材,踩坟地挖穴……李锋芒知道他只出钱就行,所有的事情他都不用插手,但姥姥临终说让他叫回母亲这个事情实在头疼,闻着油漆棺材的味道,他跟姥爷说我去叫她?
没有明说但也啥都说了,姥爷叹口气:孩子,委屈你了。
这么多年了,已经没有了恨,可是真要面对,却又实在不想,李锋芒知道死去的姥姥跟活着的姥爷都希望如此,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我现在就去。
“单胳膊”白师傅在旁边说还有亲家,远方亲戚我这边安排,你就这两头重点,定了亲就是咱家人,你媳妇赶紧得回来。
李锋芒说媳妇在国外呢,我通知她父母吧,李江在旁边说去吧,先去喊你妈回来,这时候就甭扭捏了,实在不行我请假陪你去。
头天通过话,李江一早赶了下来,再返回县城拉回十个大花圈,他对李锋芒说我司机小毛跟车都留在这里你用,我这几天工作太忙,出殡前一天我再来,给我备孝服,我也是孙子——我哥,就是李洪亮明天下来,我嫂子让我转告你,备上孝服,姥姥是她的姨姥姥呢。
摆摆手李锋芒说你不用陪我,去忙你的工作吧,死去方知万事空,我自己能处理,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哭腔,李江说你师侄权威来了,让他陪你去吧,有些不便的话他说,强求不来,她也不至于绝情到对死人记仇,你只是表明态度即可。
这样的踌躇李锋芒是真想多了,他赶到他母亲的家,车停下仍旧觉着麻烦,从小到大这是第三次来,这个村子依旧没变样,这个后爸家更是像一直裹在保鲜膜里般,老屋老墙老院子老门楼。
权威下车到门口正要喊“报丧”,李锋芒摆手制止了他,因为透过门缝已经看到母亲在院子里摘花生,轻轻推开门进去,听到声响李楔抬起头,先是看到李锋芒的脸,接着看他白裤子白鞋,手里摘满的一把花生滑落在地,扑棱棱掉到干枯的花生秧上,她一个踉跄站起来,嘴唇哆嗦:我妈不在了?
看李锋芒点头,她沉默了几分钟,就算这么多年不来往,但毕竟是她亲生母亲,尽管没哭但伤感瞬间就弥漫到脸上,花白的头发就像年过六旬,其实还不到五十岁。
有一种亲情是遗传,这个根深蒂固,李锋芒微微叹口气:坐我的车回吧?
震惊之余,李锋芒的母亲说不用了,我等下孩子他爸回来,李锋芒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已经出嫁,就在这个村子,于是说:我安排车过会儿来接你们,家里事情多我得招呼,我,我妹妹你喊她一声吧,我先回去了。
返回的路上百感交集,权威不敢跟他聊天,只是点根烟塞给他,李锋芒深深吸几口,往事就像车厢里很快弥漫的烟雾,看不清又随处都在。
回到家,姥爷发现就他一个人,有些失望,李锋芒赶紧说我先回来,她要等他丈夫,还有她女儿,小毛已经返回去接他们了,您就不要操心了,都会回来的。
单胳膊白师傅在旁边喊了声:给孝女备重孝,给孝女婿、孝外孙女、孝外孙女婿备孝。
闻言不由就想起唢呐曲《全家福》,李锋芒进屋到姥姥遗体跟前磕头,心里默默说:姥姥,我把我妈叫回来了。
起身出来,李锋芒到院子外给黄长河打了个电话,让他操心部门的事情,没几分钟李甫电话打过来,都也不意外,这次回来也知道他姥姥病重,说着“节哀顺变”的话,各自安排怎么吊唁。
依照李甫吩咐,让账房写了两条挽联,一是河右日报社敬挽,一是田禾、李甫敬挽。
黄长河不敢擅自做主,他跟部里人商量了下,孙雅南说我去过主任家,我自己代表去吧,其余人都不跑了,要不然主任不高兴。黄长河说出殡是周末,还是都去吧,主任是大家的主任,就算是主任不高兴也得去。
田禾也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不接电话,李甫就安排仇普光,当天下午就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李锋芒的导师河右大学教授门逊。
雕凹村很快开始传颂:李喇叭这个外孙子确实了不得啊,省报社总编辑来了,省大学的教授来了,县里的头头脑脑也都来了,你看人家门口的花圈,都摆不下了……
也许葬礼对死人是最后的尊严,但对活人就是面子,县里很多熟悉的厅局都送了花圈,这跟该县县委书记的态度有关系——就是在田禾办公室见到的那位,居然也来吊唁,且说是私人关系,还有“感谢李锋芒记者一直以来对青山县的关心。”
张文秀的父母当天下午也赶到了,总管白师傅安排李锋芒的母亲对等接待,从没见过面的两个母亲都有些尴尬,也就走了个过场,事后正想问李锋芒你不是说无父无母吗,怎么母亲在?话没问呢,李锋芒的父亲也出现了……
孙继全正好在临江市谈《河右日报》的发行,接到孙雅南的电话,说我也以个人名义顺道去吊唁下吧,一直以来都喜欢这个孩子。孙雅南说我们部门周末过去,你等我下咱俩一起去吧,从个人感情来说,姥姥对我很好,李锋芒一直当我妹妹。
知道李甫他们下午去,孙继全说女儿说我等你过来吧,咱们明天一早过去——自从调整后,孙继全对于晚报只能默默关心,一句话也不能说,更是避免跟晚报人见面,他跟邱副总都是副厅级干部,在一起工作要避嫌。
当天下午姥姥躺到了棺材里,当地人叫“移灵”,于是孝子们就都跪到了灵堂,当晚就开始守灵。
孙雅南在去临江市的车上一直盘算,孙继全、李楔、李锋芒都蒙在鼓里,她已经基本猜出了这个关系,血型、日记、感觉加在一起,孙雅南敏锐的洞悉了一切,只差最后这张窗户纸捅破,只是怎么捅?捅破后父亲跟哥哥怎么相认?
孙继全没有忘记当年,他也知道李楔就是青山县人,也知道靠山镇,但李楔没有提及雕凹村,所以从临江去青山县的路上就开始回忆,尤其到了靠山镇……
当年,李锋芒的母亲李楔完小毕业后在县城附近村子当了民办老师,后来作为县里的宣讲毛选标兵去了省城,孙继全作为记者采访了她。在省城期间,李楔病了,标兵团在各单位巡讲没时间照顾她,孙继全就伸出了援手,青年男女在一起,一来二去俩人就对了眼,那时候的门当户对多指成分,李楔是贫下中农,孙继全也是从农村出来,于是就黏糊,正准备谈婚论嫁,河右日报社内部开始“革命”。
到报社工作后,孙继全在采访中刚正不阿,三篇报道就免掉了一个县委书记,在单位更是腰杆硬,不愿意与人交流,于是他被栽赃陷害投入监狱。那时候的李楔心高气傲,又漂亮,根本不在县城找对象。
跟孙继全确立关系后,本来想跟省报记者一起了,就可以在省城生活,但这个事情犹如晴天霹雳,她马上与他划清极限,宣讲组仍旧没有原谅。为此李楔受到影响,回到县城被清算回农村。也就是在这时候,李楔发现自己怀孕了,且孩子大了只能生下来,她生下李锋芒后告诉自己爹妈这孩子父亲死了。
未婚先孕,好好的老师被拿掉,李喇叭很气愤就打了李楔,造成父女反目,李楔破罐子破摔随便就找了个人嫁了。
孙继全平反后,对李楔的绝情不能原谅,又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那时候通讯手段落后,也就再无来往。
……
往事随风,可总在脑海里吹动,孙继全看着窗外,想自己初恋,一脸的痛苦,孙雅南看着自己的父亲,如果没有搞错,接下来的一幕将是撕心裂肺,不由就靠在父亲伸手,伸手拉住父亲的手。
孙雅南提起给李锋芒打了电话,当孙继全进家门,李锋芒在大门口单膝跪地谢孝,单胳膊白师傅喊:河右日报社老总进祭,孝子孝孙们谢。
李楔在灵堂里一眼就看到了孙继全,瞬间如石化般,岁月再无情,也会给你保留该记忆的内容,近三十年不见,那个兜里插着两只钢笔的酗子在脑海里鲜活,同时鲜活的还有那短暂又刻骨铭心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