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认亲
题记:一切过往皆为序章,这话冠冕堂皇但也说明每一刻都是新的。李锋芒在茫然中知悉了自己的父亲就是孙继全,瞬间的混乱后他必须考虑接下来的生活,他本想一切不变,可是一切都变了。
——————————————
人生有很多瞬间会影响此后所有的路,但大多没有任何预兆,李锋芒只是感激,最早旁听孙继全的课,后来到分管晚报的“大领导”,期间的关照与帮助是点滴成流,尤其是孙雅南直接让他住了房子,他只是觉着欠人家太多,这次又亲自来给姥姥吊唁,所以这个谢孝是真心实意。
孙雅南看着李锋芒伤心欲绝的面孔,就如同看到自己母亲去世时候父亲的面孔,无需再有任何证明,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最震惊的是姥爷,他老人家几十年的人间阅历沉淀,本来从屋里出来是听到说河右日报社老总来了,可是一照面他老人家就愣住了——就像看到未来老了的李锋芒,他俩太像了,不由就看灵堂里,自己的闺女目瞪口呆的表情一下子就让他老人家明白了。
最早李喇叭对这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是痛恨的,总觉着是他毁掉了自己姑娘一生,也毁掉了自己的温暖的家,这一刻知道当年的男人是孙继全,他却没有了恨——在省城住的那个冬天,李锋芒跟他聊过孙继全,昨晚人家说来,他对这个人是充满感激的,因为对自己外孙子的帮助,更是他的独立人格影响了自己外孙子。
这一刻李喇叭想着自己闺女性格,想自己总在外跑生活疏于管理,他一点恨也没有了,只是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有些眩晕,李喇叭扶着窑洞外面的墙,再看自己的外孙子,也瞬间明白他一无所知……
孙继全也是一无所知,他到灵堂前,白师傅已经递过点着的香,然后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孝子谢……
孙雅南跟在父亲后面,鞠躬的时候一直看着灵堂里,这个聪慧的姑娘马上就看到最前面跪着的李楔,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但看着这个木呆呆的中年女人一身重孝,跟在李锋芒背后磕头谢孝,只能一声叹息。
鞠完躬上完香,孙继全在白师傅的指引下进了窑洞,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都是贵客来后才坐的,李锋芒陪着进去倒茶聊了几句,白师傅已经安排上流水席,李洪亮也陪着进来。
端起一杯茶水,孙继全扫视了一下这个窑洞,简单温馨,正要说李锋芒你要照顾好你姥爷,突然发现正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当年李锋芒满月时候,李楔抱着他照的,也是他们母子俩唯一的合影,一眼认出李楔,孙继全内心剧烈震荡,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
窑洞里的地面是土地面,瓷杯没碎,但孙雅南的心碎了——孙雅南上次看过这张照片,再次随着父亲死死盯着的目光,不由就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就拉住李锋芒的手喊了声:哥哥。
以为孙继全无意掉了杯子,正准备弯腰捡起来,孙雅南这个举动让李锋芒有了异样,再看孙继全的目光盯着那张两寸的黑白照,他隐隐约约觉着不正常,可是根本不可能往这方面想。
正在这时候,屋外响起了唢呐声,李锋芒激灵了一下,姥爷怎么这时候吹《全家福》?
也就是孙继全吊唁上香的时候,姥爷镇定了下,想了想这个事情怎么办,然后回屋悄悄拿了把唢呐出了院门,听院子里白师傅喊谢孝,鼓了鼓气,拿起唢呐就开始吹奏这曲《全家福》,一如每一次李锋芒离家远行。
李洪亮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多年警察他知道肯定有什么要发生,不能问,他就弯腰捡起来掉到地上的杯子,再拿过一个新的杯子倒水。
站起来,李锋芒说孙总您先坐着,我看下我姥爷。
走出院门,看姥爷在门外小溪边的树下,吹奏的很吃力,老泪纵横的脸更是不忍直视,以为他是想念姥姥,就走过去说:您不要吹了,姥爷啊,你可不敢再出啥问题,要不然我可怎么活?
姥爷停止吹奏,李锋芒接过唢呐发现孙继全也跟了出来,孙雅南也出来了,刚想介绍,姥爷摆摆手:你们跟我来。
很是奇怪,跟着姥爷出了村子,在通往后山的路口,姥爷站住指了对面的一个坡上的梯田:那就是我们的老坟地,锋儿啊,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一代代人喜怒哀乐,但都在努力活着,你要挺住啊。
抬眼看远远的有几个人在挖坟,能看见一锹锹土扬起来,李锋芒点头说姥爷我能行,您老人家不要乱想啊,打发了姥姥就跟我去省城,以后咱爷俩不分开了。
姥爷没接李锋芒的话,觉着自己有些站不住,就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然后抬眼直接对孙继全说:你来说吧,这是你姑娘,都也不是外人,很多事情遮掩没好处,索性都露出来。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锋儿的父亲!
犹如晴天霹雳,李锋芒就像被直接雷击,两腿一软就往后倒,孙雅南就在旁边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但她觉着就像拉一截木头,根本拉不住,孙继全上前一步直接就抱住了李锋芒:孩子啊,我对不起啊。
挣开孙继全的拥抱,一屁股坐在地堰上,李锋芒马上就埋下脑袋,一片混乱,他怎么也理不出头绪了。孙雅南心疼得在旁边扶着他的肩膀,孙继全叹口气扶着路边一棵胳膊粗细的榆树,开始叙说,也没有很长,从自己认识李楔开始一直到自己被关进去,再放出来看到李楔写的断绝关系“宣言”,他说不知道楔怀孕,如果知道肯定要管,就算楔不要他,孩子也要管。
慢慢抬起头,毕竟都是成人,且在社会历练过这么久,见过听过这样的事情也多,只是凭空掉下来一个爹,还是自己熟悉的人,自己的老师,自己的领导,内心的空落可想而知。
孙继全说我第一次看到李锋芒是在大学,当时就有异样的感觉,孙雅南心里说我也是,“可,儿子这么大了,我一天也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我有愧啊,”说到这里,孙继全扑通跪在李喇叭跟前:我没脸也没资格叫您一声岳父,可是您跟阿姨俩人含辛茹苦拉扯大孩子,还培养的这么优秀,我得感谢您。
姥爷伸手扶了一把孙继全,没有扶动,他老人家叹口气说:其实这是好事情,我的女儿是怎样的我知道,如果真论谁的错,就是她的错,可她是我闺女我养大我教育的,所以错在我啊。
李锋芒站了下没站起来,孙雅南赶紧伸手拉了一把他才起来,走到姥爷跟前,伸手抱住姥爷脑袋:姥爷啊,您怎么会错呢,我能记得起您对我的每一个好,咱们家的钱都是给我读书,您跟姥姥吃糠咽菜给我吃白面馍……
四个人都哭了,李锋芒从姥姥去世一直忍着,这一刻几近嚎啕,大山回音都是悲凄如刀,雕刻出人生的不易与变化,也剁碎了仇恨与埋怨。
摸着李锋芒的手,李喇叭说锋儿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一直忍着,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很小就跟姥爷的唢呐班子去这些白事,看开点吧,你姥姥去了那个世界,我们还得在这个世界继续活呢。
孙继全仍旧跪着,他突然说:我要给阿姨披麻戴孝,我要给她老人家当儿子招魂引魄!
摇摇头,李喇叭说你站起来吧,你是报社的老总,你有身份啊,如果你这样做了,今天晚上估计就有流言蜚语传到省城,还是那句话——我们还得在这个世界活呢。回屋里吃口东西你就走吧,花儿也成家有了自己的日子,就不提过去了。锋儿就在你手下工作,你们父子俩慢慢沟通吧。
一直没说话,孙雅南想了无数“认亲”场面,没想到是在这荒郊野岭,她知道此时此刻就她比较清醒,于是喊了声姥爷,然后说:您老人家太睿智了,已经活成了神仙,我觉着您说的对!
扭头对孙继全说:爸,我们部门的人周末要来给姥姥送行,如果您披麻戴孝,肯定会惊着很多人,咱报社是非又多,你就听姥爷的吧,我也理解您的心情,不过这都是形式,我们以后对姥爷好,对我哥好,那才是您真正的补偿呢。
伸手扶起孙继全,孙雅南对李锋芒说了几句话:哥,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定你是我哥,想想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哥哥,李锋芒,李主任,在我心目中,你是打不倒的——姥姥去世你的伤心我能理解,因为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有死过去的感觉,而这个突然到来的父亲你更应该理解,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恩赐。
李喇叭站起来说孩子,你说的对,擦擦眼泪咱们回家,屋里没咱家人,人家办事的怎么看啊。
道理都懂,得看事情放在了谁的脑袋上,李锋芒不可能这时候认孙继全,他甚至都不想看孙继全一眼,因为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摆摆手,声音嘶哑:姥爷,您带他们先回家吧,我在这里静几分钟就回去。
孙雅南还想说啥,李喇叭叹口气对她说,孩子,来,扶我一把,走,咱仨先回家,让他静静也好。
孙继全也上前跟女儿一起扶起李喇叭,三个人慢慢往村里走,李锋芒看着三代人的背影,仍旧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举起手里的唢呐,对着村子开始吹奏,就是刚才姥爷吹奏的《全家福》。
这首从古老戏剧里演变出来的唢呐曲,吹奏起来不输《白鸟朝凤》,李锋芒闭着眼睛开始,曲目十多年前就会,只是姥爷一直说他在此曲上没有感觉,“爹死娘不管的,能吹出啥?”
从第一个音开始,李锋芒似乎把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都交付给了唢呐,尤其是命里的苦涩与悲伤,散板之吐、颤、上板之滑奏;中板之深涵、细柔、苍劲和吐、滑、强、弱变化,及快板呼应、吞、吐、碎奏,他似乎从牙牙学语开始重新走到现在,特别是飞板部分“节疏”,本来的幽默腔调他改成了对姥姥的思念,催人泪下。
姥爷、孙继全、孙雅南,村里院中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听着这个曲子的如泣如诉,整个山谷都在这曲调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