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酒殇(10)
题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锋芒就去手下记者王朝军大舅家吃了一顿晚饭,已经彻底否定了中江市委市政府的假酒致死数字。而这个过程事后他回忆起来似乎云淡风轻,但端起王朝军他大舅敬过来的一杯酒——从壶里倒出的散酒,内心还是忐忑不安,但好的记者真是洞悉一切,他喝了,是好酒,尽管冒了汗,要知道这个村子三天前喝假酒死了23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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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正对着车子有些晃眼,李锋芒听着王朝军介绍,扭头看着车窗外,不远处几个新坟在荒野里很是扎眼。
又冒出那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李锋芒知道这是苏轼悼念亡妻的词作,但看着这些荒野的新增坟堆,不觉还是为那些冤死的人及他们的家庭觉着悲哀。
路变窄,王朝军专心开着车,继续介绍说:娘家来接孝时,在小儿眉心处用胭脂画一个红勾,然后吃完满月酒,另备安息香与桃枝一道上路。母亲和新生儿在娘家过三五天后即该回婆家了。回来时,新生儿要穿戴上姨和妗子等人做的虎头鞋、虎头帽、褪毛衫红领小白褂、鸳鸯裤、红肚兜等,还要带回“剪头鸡”或“剪头羊”。
从娘家回婆家临行时,用白粉在小儿眉心处抹一白勾,此谓“红勾来,白勾去”。至于“剪头鸡”、“剪头羊”是指一只全白色的鸡或羊,用红色将头染红即可。无论剪头鸡或剪头羊,带回家养几天后必须到集市上卖掉,换回的钱,必须买一包盐。盐是健康的标志,又寓祈求生活更有滋有味之意。
打断王朝军的介绍,李锋芒说这家人办满月酒请的都是亲戚吧,王朝军说还有邻居,我大舅本来跟他们家相处不错,那天是正好有急事,才躲过一劫。
关于躲过一劫的事情很多都有演绎的成分,姑且听之,于是点头说万幸啊。车往前,路边又出现几个新坟,有些奇怪李锋芒就又问:这坟堆有的是长的,有的是圆的,有讲究吗?
王朝军说我们这里历史很悠久,考古发现三皇五帝的时候就有人类都市,所以祭祀传统很多,这个圆坟是绝户坟,就是这家没有后代了,以后没有人上坟添土,逐渐就平了。
觉着憋的慌,李锋芒掏出烟点着一根问:朝军啊,这批制假的甲醇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通气会上说待查,那对该死的造假夫妻没交代吗?
王朝军说我听说是从河左省买的,但这个消息没有确定,您还不知道了吧,那个安某某已经死了——假酒案发后,警察去抓他,这家伙直接就跳了楼,当时他跟媳妇就在中江市一个宾馆住着,正在继续兜售他们制造的假酒,大约听到出事了想跑,没跑得了,就从六楼跳下去当场摔死了。
所以,从哪儿买来的甲醇成了谜?这么大数量,要生产,要销售,要运输,不可能查不到啊。李锋芒想着这个问题,最后又落到两个字“待查”。
车再往前穿过一个镇子,王朝军说李总,再往前下一个坡就是我大舅他们村了,镇里有些行人,车速减缓,李锋芒看路边有几个商店上贴着封条,不用问这就是曾卖过假酒的。
两个月后,这起假酒案审结,这个镇里四个售卖假酒的人被以销售有毒食品罪,生产、销售不符合卫生标准的食品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而安某某的妻子武某某等6名犯罪分子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上各被告人均被并处罚金或没收财产。另外还有其他9名被告人分别被判处了5至15年有期徒刑。
车出镇子,马上就有哗啦啦的水声,夕阳里,闪亮河就在坡下静静泛着点点亮,李锋芒知道翻过闪亮河绕过的这座山,就是他的家乡临江市青山县。
王朝军的大舅是个非常健谈的人,李锋芒一杯水没喝完,他已经说了至少四个事情:假酒喝翻那家过满月的细节、警察来抓贩卖假酒的商家细节、挨家挨户没收假酒的细节、自家散装酒如何藏起来的细节。
静静听着,李锋芒就是为细节而来,但当晚饭王朝军的大舅妈端上两个炒菜,大舅拿出散酒的时候,他还是有所顾忌,因为就在这个村子,三天前23人被这散酒夺去生命,另有一百余人还在医院。
这个叫王家庄的村子是这次假酒的“重灾区”,给孩子过满月请酒的那家当天买了三十斤甲醇严重超标的酒,酒宴没有结束,就放倒了15人,后来送到医院还有两人没醒过来。
李朝军大舅说,李总啊,我们这里一般死了人都放七天,但政府来人说怕污染怕传染,于是运来棺材马上就要掩埋,跟着来的是挖掘机,所有费用都是政府出,死亡人家还有五万的丧葬费,于是家属就都签了字。
李锋芒看着王朝军大舅拿着个塑料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马上递过去一根烟:大舅,你刚才说埋了23人,过满月的当场死亡及后来没抢救过来的才17人啊?
王朝军大舅说,还有一家请木匠做家具,主家加匠人死了仨;还有夫妻俩晚上对饮,都没了;最后一个人比较蹊跷,就是镇上卖这酒的马六他弟弟,看店呢晚上睡不着,就拧开壶喝了半斤。
“马六是咱村人?”李锋芒夹了一口炒鸡蛋塞嘴里,还是不敢端这酒,王朝军大舅端起酒说可不是,就咱家前头这户,兄弟俩一个死一个抓,他们家都乱套了:来,李总,喝一口,我就这么一个外甥子,喜欢写,交给您了,敬您一杯。
硬着头皮端起酒杯,还没到嘴边,王朝军在旁边说:大舅,这散酒还敢喝啊,人家不是都没收了吗?
很感激的看了一眼王朝军,又不能太明显,就到嘴边沾了下嘴唇,竖起耳朵听王朝军大舅怎么说。
呵呵笑了笑,王朝军大舅咕咚喝了一大口:这是大舅亲自酿造的,咱村有个小酒坊,筛出的次品高粱都自己酿的喝,我嘴馋,每年都留一些高粱自己弄酒,所以,李总请放心,要不然我喝了这一大杯你再喝。
耸耸肩,李锋芒端起酒杯:大舅说哪儿去了,我能判断出您是个有见识的人,来,敬您。
喝了一口,高度高粱的刺激味道让他不由就想吐舌头,忍着,肚里真像有一团火在烧。
王朝军大舅说这个不是吹,我在亮酒厂干过几年,就算那天我去喝那顿满月酒,估计假酒入口就品出来了——唉,要是我在就好了,肯定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情!我有个把兄弟的老婆放羊从山上摔下来,电话来我就去帮忙了,谁知道就出这么大的事啊——咱这村不大,一百九十二户,这一次销了三个户,满村都是纸钱飘啊……
默默又喝了一口酒,李锋芒叹口气:大舅,我听朝军说您当过村里的支书,那么附近村子也熟悉吧?这次假酒一共死了多少人,您有个数数吗?
王朝军大舅马上回答:我知道的36!咱王家庄23个!从咱们村再往沟底走三里路的刘村9个,可怜啊,刘村死的都是精壮后生,两壶十斤假酒,这九个后生聚在一起都喝了……还有镇里四个,也是一家人,外出打工回来赚了些钱,在镇里饭店吃饭就在马六店里买了一壶酒……
端起酒杯,李锋芒说谢谢大舅,我直说吧,下午中江市委市政府开了个通气会,说此次假酒致死二十余人,怎么您这已经算到36人了?
“放屁!”王朝军拍着桌子说:这些当官的就是怕事情闹大,咱这个镇死的36个都是从我小舅子棺材铺拉的棺材,这都是可以查到的!
摇摇头,李锋芒说大舅息怒,我知道了,您小舅子的棺材铺在镇里吧?能给个电话吗?来,先喝一口,朝军很努力,有前途!
他不想继续说这个事情了,酒劲大更是激动,但李锋芒没有豪气万丈,只是无尽悲哀,于是一口喝了半口杯——如果这是那批甲醇含量超标的假酒,现在是已经是致命值了。
大舅也喝了半杯,叹口气说李总编,我这个外甥就交给你了,我小舅子电话朝军就有,你要不信就联系他让在镇上等着,一会你们回中江市路过进去看账本就是了。
李锋芒看了一眼王朝军啥也没说,这个机灵的酗子马上就掏出手机,很快拨通:叔啊,我是朝军,您在镇上铺子里?好,好,我一个小时后过去,看看您,好的您等我。
又吃了几口菜,李锋芒再端杯子:大舅,我们还要回中江市呢,所以,酒呢就喝这一杯,下次您去省城我请您。朝军,叫舅妈煮面吧,咱回中江还得写稿子呢!
喝了酒吃了一碗面,李锋芒站起来酒劲在逐渐减缓,他知道这才是好的高粱酒,于是很感激的握住王朝军大舅的手:大舅,承蒙款待,很舒服的酒菜,最舒服的是手擀面,不能给您承诺什么,但我知道朝军的能力,以后有机会且在我职权范围,肯定提携一把。
王朝军感激,他大舅也感激,李锋芒觉着当天这诚实在不宜谈这个事情,就摆手说我们走了,晚上怕误了稿子。
出来上车,王朝军大舅提着多半壶酒说李总编您拿着到中江喝吧,李锋芒笑着说大舅啊,现在人人谈散酒色变,且处处在查,您就甭吓唬我了,这个酒很好,您自己悄悄喝吧。
车出王家庄,王朝军说李总,谢谢您对我大舅的信任,就算今天我不开车,我都不敢端我大舅的这散酒。
李锋芒点着一根烟:朝军,记者的判断力很多时候不是就判断稿件,你能洞悉人性才能成为好记者。我是你的领导,你大舅对你很亲,他能请我喝二十块钱一斤的散酒吗?提出来的壶就是个容器,而壶子里装的才是真情。
王朝军说李总教训的对,这家过满月的也是,稍微大方点,就不至于最后弄成这样了。
这似乎不是承接关系,李锋芒又不知道该说啥,一根烟没抽完,车又回到镇里,王朝军很熟悉这里,到十字路口左转,再走没几步就停下,看窗外黑乎乎,但商铺门口挂白灯笼的肯定就是棺材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