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酒殇(30)
题记:对于李锋芒来说,这顿饭的目的主要是开导陈五河,他用了很多手段,循序渐进,自以为接近了对方心结的时候,陈五河却开始倾述,疯娘、疯哥哥也有爱,他从没有嫌弃过,并且知道感恩,这让李锋芒很意外。随后李锋芒写了《疯娘》这个中篇小说,当然小说比原型要更加温暖,其中还有他对自己母亲李楔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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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陈五河哭泣,马明自有些心疼,他刚想出言劝慰,李锋芒摆摆手,意思是让陈五河哭会吧。他知道从他哥哥们去世到现在,这个酗子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发泄出来应该会好点。
车进后屯镇,陈五河才止住哭,赵晨光递给他的一包纸巾基本用完,脚下的一个塑料袋都快塞满了。这个酗子确实不错,哭过之后,情绪提升很多,他指了指前头:一直顺着这条街开,第一个丁字路口左转,然后看河边一溜红灯笼,第三家就是了。
李锋芒看着窗外,穿过这条主街道,拐弯真就看到一溜红灯笼,白天一直阴着但傍晚刮起西北风,很快刮走乌云,看天空皎月如盘、晴空如昼,他摇下车窗,深深吸一口气,一股冰冷顺着喉咙往下,不由就打了个寒颤。
车停下,李锋芒下来点根烟:五河啊,这里的闪亮河是你家上游还是下游?
陈五河说下游啊,我们牛湾村在上头呢,王记者不是去采访过我爹吗,就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绕过两个山嘴,再顺着山谷走五里路就到了。
寒风凌厉,闪亮河在眼皮底下发着光,这里比较平坦,河面已经冻得结结实实,李锋芒伸手拍拍停好车过来的王朝军肩膀:这天气不戴手套骑摩托车,你辛苦了!
再扭头对马明自说:你暗访也辛苦,半夜坐摩托车回云州,也够冷的。
赵晨光苦笑着自嘲:就我没出息,跑出来喝了一顿迷糊汤,实在惭愧,李总,今晚我请客,你们吃好喝好,回市里我开车。
李锋芒说行,今晚就让赵主任开车,咱们几个吃喝,不是惩罚,是明天他得留在云州市,不能醉醺醺的误事。
留下干什么,李锋芒不说,赵晨光猜不出,他对这个老主任的文字能力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看人家当个副总编也是游刃有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确实有过人之处。
一行五人进了饭店的院子,老板听到车声已经迎了出来,他看到陈五河愣了下,马上就问:五河,这是镇里的客人?
有些尴尬,但陈五河回答得体:王叔,这是省城龙脊的客人,他们专程从云州赶过来吃你的饭,猪蹄有了吧,虾酱豆腐炒上了吧,拌三丝弄好了吧……
王老板说咱的常规菜都弄上了,放心,请,各位领导请屋里坐,外头太冷了。
后屯镇的经济情况不错,几个大的酒厂也都运营不错,所以沿着闪亮河就开了这么一溜饭店,镇里规划是一家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有小池塘有假山,还有长廊,看冻成冰疙瘩的池塘里有残荷败叶,李锋芒想这里夏天肯定别有风情。
除了正面朝着闪亮河是围栏,其余三面均是两层的屋子,他们进了正房正中间的包间,一个大方桌,四条长凳古色古香,已经放到桌上的凉菜碟子也是青花瓷,很是讲究。
叹口气,李锋芒想起镇政府院子里的整洁有序,他心里说这个王长山是个干事的干部,怎么能在这个事情上这么糊涂,如实上报假酒致死人数自己一点事也没有,亲情绕不过,但不是这么个包庇法啊。
都坐下,老板过来问喝点啥酒?李锋芒说就“后屯烧酒”,二十年的,老法土酿,物美价廉。王老板说您真识货,是搞酒生意的吧?不置可否笑了笑,王老板从旁边货架上拿下一瓶:不管谁到我们镇吃饭,王书记有规定,后屯自己生产的酒不许抬价,都是统一零售价格。
点头,李锋芒说你们王书记在这点上是个好干部,上热菜吧,我们自己倒酒,招牌面也开始做,我们都饿了,吃着喝着不容易醉。
陈五河伸手拿过酒瓶,熟练撕开包装,然后倒了四个分酒器:赵主任你也喝吧,回市里我开车,我不能喝酒,过敏,喝一杯浑身起疹子。
赵晨光摆手,李锋芒笑着说那你少喝点吧,咱们开吃,真饿了。
吃着喝着,陈五河已经恢复常态,他进了这个饭店就去了洗手间,脸上泪痕洗掉了,但两眼略有些红肿,这会儿帮着端菜分碟,很是勤快地招呼着。
喝了一瓶又开了一瓶,这酒确实不错,李锋芒看王老板在厨房帮着弄面,就端起酒杯:没喝醉前我安排下明天的工作,晨光你继续住在云州,干什么我随后会告诉你;小马,明天你坐省里联合报道组的车回省城,这一趟你干得不错,回去跟李天把特稿部工作抓起来,不能就靠你俩撑起一个部门;朝军,你明天跟我开车去中江市,先把五河的事情安顿好,接下来咱们继续去暗访。
都答应着端起酒杯,王朝军急了:李总,说好明天中午去我家吃饺子,我哥下午就去中江采购了,我妈买了好几个大萝卜,您要吃的白萝卜鸡蛋馅肯定没问题啊。
敲敲脑袋,李锋芒说我给忘了,这样吧,小马你没口福了,省里联合报道组明天吃完早饭就返程,你还是坐着小巴回去,也代表我。五河,你的工作也不急在一天,明天中午你跟你父亲继续在酒店自助餐,可不能再吃撑了啊。
哈哈都笑,陈五河挠着脑袋说李总,您见笑了,我不急。
一起喝了这杯酒,李锋芒突然问:你们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马明自不假思索,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听他滔滔不绝背了十多句,且一字不错,心想他做事的教条跟这个像,于是呵呵笑,李锋芒说小马记性不错,《三字经》还能背诵,佩服,这是传统蒙学,我们从小都要接受的教育,你有别的思考吗?
摇摇头,马明自说人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慢慢长大逐渐涂满活着的轨迹,到最后离开时候,白纸已经填满或者依旧空白,这个因人而异。
跟他碰了一杯酒,李锋芒说解释得不错:生来白纸,认真书写,随意涂鸦,只是临终看到的大多是无奈——我消极了,自罚一杯。
喝一杯看着赵晨光,你说呢?
赵晨光伸手给李锋芒又倒满酒:您是百科全书,我不敢卖弄,但我知道西方基督教说人生下来都有原罪,是不是人生来就是万恶不赦,然后逐渐救赎,也就是慢慢变好?
伸出大拇指,李锋芒说这个解释我喜欢,在我们古代,“人之初,性本恶”是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荀子提出的,这一说法与“人之初,性本善”截然相反,荀子说“人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也就是说“性”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原始自然属性,是不待后天学习而成的自然本能。
来,跟你喝一杯。
再看王朝军:朝军,云州市似乎姓王的多,后屯的书记,这里的老板都姓王,但你是我此行的收获之一,你不要拿捏,说说我的问题。
王朝军本来一直在听,突然问到自己头上,不由愣了下,但这个问题他思考过了:李总,我觉着人之初,不善不恶,所有习性都是后来形成的,环境改变的。
很欣慰的点头,李锋芒说你这个回答该鼓掌,来,我跟你喝一杯。
老板一个大托盘端过来五碗面,陈五河站起来给一一端到跟前,老板又出去端卤及拌菜,李锋芒挥手说五河你坐下,我们依照口味自己来弄加调和。我这个问题你也听到了吧,说说你的意见。
“我?”陈五河缓缓坐下说我没意见,我母亲是个疯子,生下我第二天就跑得找不着了,父亲只能挤羊奶喂我。到我会走路的时候,我爹要出去干活挣钱养我们,疯娘回来了,她似乎更疯了,我哥哥们没少挨她打,有时候要打我,大哥二哥就扑过来挡着。
一桌人顿时静下来,陈五河摇摇头,不知道啥善恶,儿子就是儿子,娘就是娘,疯了也是娘。我慢慢长大,大哥二哥三哥跟爹出去干活,四哥带着我,娘还是疯,但瘦得皮包骨头,她不吃东西就是疯跑,后来跑不动了就躺在炕上,三哥有时候会凑上去说:娘,你打我吧,你怎么不打我了……
陈五河眼泪再次顺着脸颊下滑,李锋芒静静听着,眼泪也浸满眼眶,其余三人都也如此。
慢慢卷起左胳膊的衣袖,陈五河说后来娘死了,我七岁那年,娘临死的时候对我们笑了下,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娘不该打你们,你们哥哥要照顾弟弟。
说到这里,这个酗子发出一声跟年龄极不符合的叹气,然后指着自己裸露胳膊上的一条疤痕:六岁那年,疯娘在村里乱跑,我跟着,有几个大孩子拿土坷垃砖头砸她,我就跟他们拼命,后来我把俩大孩子脑袋都打破了,我自己这条胳膊差点废了。
我四个哥哥智商确实都有问题,人家欺负他们都是憨笑,被打也不还手,打疼了只知道跑,但要是有人欺负我,他们都会拼命,因为疯娘说过让他们照顾我。
现在,每一次看到这条疤痕,我都忍不住摸摸,然后默默流泪。李总,我读书少,您说的人之初是善是恶,我理解不了,但我想我的疯娘能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最大善了。我的傻哥哥也是如此,他们对我很亲,莫名其妙死了我觉着心疼难受……
本就是勾起话头,然后继续疏导陈五河,但他既然开始倾诉,那一切就多余。李锋芒把面前的慢慢一个分酒器拿起来,冲着陈五河举了举,然后仰头就喝了下去。
思谋片刻,李锋芒才开口:五河,百人百态,人生各异,你能想到这点就显得我多余了,人之初也好,人之青年也罢,接下来你要为你父亲活着,为你的疯娘和四个死去的哥哥活着,好好活,这就是最大的善。
三个月后,李锋芒写出一个中篇小说,就以陈五河为原型,小说名字叫《疯娘》,后来小说发表在《河右文学》,很快有影视公司买了版权,电影在一年后上映。
李锋芒把陈五河及陈老大接到省城龙脊市,一起看了首映式,电影散场又请他们爷俩吃了顿饭,在饭桌上,李锋芒把这篇小说的所有收益都给了陈五河。
陈五河在中江市干得不错,他父亲看大门也尽心尽责,生活已经有声有色,李锋芒给的钱加上他爷俩攒的,很快在中江市郊区买了房子。
又三年,陈五河结婚,李锋芒亲自去中江市参加并当了主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