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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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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天地欲崩,地动山摇。

    而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细长眉眼染着寒霜,腾空跃于青兕背上。

    慕容昭是天之骄子,是慕容氏能力最强大的巫袾师,柳公曾说,他这样的灵力,千年也难得出一个。

    正因如此,他自幼被族人寄予厚望,是养在能力最强的巫祩身边的。

    但从此之后,没有父母天伦,没有兄友弟恭,薄情寡欲,无牵无挂。

    那能力最强的巫袾告诉他,天空,地空,人空,心空,无情无爱,可令他登峰造极,流芳千古。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因经历过无爱与无望,他更懂温情可贵,没有像他曾经的师父那样严苛,要求我们绝情寡欲。

    他的生身父母对他敬畏又陌生,他会偶尔送去温良的问候,又绝不打扰。

    他性子疏离,但骨子里喜欢热闹,是个温柔的人。

    他在大殿同柳公议事,一蹙一举,俊美无俦。

    他皮肤极白,干净修长的手指也极白,几乎与身上的白衣同色,但又乌发黑目,唇色润红,色彩鲜明。

    仙姿淡泊,惊为天人,这就是我的师父——慕容昭。

    这个名字在我心里百转千回地念,揉进心扉,融入五脏六腑,开出花儿来。

    我吃了很多秦糖,柳公离开的时候笑眯眯地对我说:「连姜,还吃呢,当心牙吃没了。」

    他走之后,慕容昭放下长案上的简书,冲我笑道:「过来。」

    我立刻眉开眼笑地跑过去,被他抱起,坐在膝上。

    我在他怀里,仰头冲他笑,他低头看我,浓墨眼眸映出色彩,柔如春水。

    我说:「师父,柳公说我糖吃多了,牙会没了。」

    他「唔」了一声,摩挲我的脸,眼眸含笑,低头吻我,索取了残留的香甜。

    然后他说:「这样就不会坏牙了。」

    我一边捶着他的胸口说:「师父你好坏呀。」

    一边又抱紧了他,撅起嘴巴:「我还要亲。」

    柳公走后不久,慕容昭与钟离氏解除了婚约。

    此举无异于惊涛骇浪,人人都传,钟离公主爱上了慕容昭的徒儿连姜,二人苟且被他发现,于是作废了这桩姻缘。

    流言满天飞的时候,我正勾着慕容昭的脖子,阴恻恻地看他:「师父,他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臭不要脸,我好惨。」

    他说:「唔,真过分,怎么能这么说我们连姜呢。」

    我说:「对呀,真过分,我能不能叫上师兄师弟他们,组团骂回去。」

    他说:「什么时候去骂,记得叫上我。」

    我「噗」地一声笑了,他也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吻了我的额头:「乖,我会很快。」

    别误会,不是那种快,我师父其实......不算快。

    我之前说过,其实我是不太了解他的,此话不假,慕容昭一直在做一件有些疯狂的大事。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座不周山,相传是人界与天界相连接的地方。

    不周山下有个九黎壶,是上古时期蚩尤帝的炼妖壶,可化万物。

    我从前是人,什么妖界神界不周山都是离我甚远的事。

    我问慕容昭不周山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说他也没有去过,但是二十年前,大秦天官申柳公梦游不周山,醒来后祭姜太公,沿着梦里的路径于大荒之中拖回一只青鼎。

    柳公说,那是九黎壶。

    看着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鼎,自蚩尤死后也失了神力,但慕容昭向柳公讨了去。

    他从成为胤都祭司后,就一直想着做这件事,将九黎壶引化成一册书卷——异妖册。

    他要将尸水河的百余种妖怪引渡到异妖册,封印在不周山下。

    尸水河存在了近千年,慕容氏与钟离氏守了千年,胤都的百姓也守了千年,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身受桎梏的不是他们。

    守护尸水河和胤都是慕容昭的责任,就像他曾经的师父所说,将来就算是死,也注定了

    他要死在胤都。

    是胤都困住了他。

    守尸水河,镇饕餮锁,娶钟离氏公主,人生被钉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摆脱这束缚。

    他想山高水远地走出去,去看看大荒四海的日出日落,看看天际朝云和彩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多久回就多久回,永远地走出胤都,恢复自由。

    对于异妖册这种创新想法,胤都王室是拒绝的,毕竟未知因素太多,册子若是封不住妖怪呢?若是逃出去几只呢?若是尸水河魂震怒压不住呢?

    每一种未知的风险,他们都不愿承担。

    千年以前康回引尸山之水至胤都,随手之举,以烛阴之子怨灵祭河,将胤都作为封妖容器,做完这些,神仙就轻飘飘地走了。

    后来姜太公封神,带了一众新晋神仙也轻飘飘地走了。

    他们大概都忘了人间还有一条尸水河吧,又或者如灵宝天尊,随手创建一个落头氏,不曾想过后果,又因一句曾许诺不灭,置之不理。

    神仙,其实也如这芸芸世间。

    什么众生皆苦,四大皆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你若说尸水是康回引来的,康回会说是姜太公让他帮忙的,姜太公会说我没让用烛阴之子祭河呀,少昊说祭河是葆江家人的主意与我无关......然后葆江的家人会说那我们不管,烛阴之子杀了葆江,就得让他付出代价,祭河是轻的。

    至于尸水河,大家异口同声——不关我的事,我不管。

    开玩笑,那么大一个工程,谁要管,揽上这事就甩不掉了......慕容氏和钟离氏守得不是挺好吗,让他们继续守着吧。

    崩盘?等崩盘再说吧,人间天灾是常态,就当冲业绩了。

    凡人们,不要想着靠天靠地,要做自己的英雄。

    然后,神仙都打哈哈睡觉去了。

    慕容昭的想法,自然遭到了钟离氏和慕容氏的集体反对,但好在还有一个人间清醒——申柳公。

    钟离氏和慕容氏守得是很好,但改变不了尸水河有隐患的事实。

    防患于未然,捉矢于未发,未尝不是件好事。

    大秦天官说话分量重,跟秦王沟通后,觉得此法可行。

    秦王也许压根不在意,都没听清楚说了什么,随便你们怎么搞,出事了也是出在胤都,自己兜着去吧。

    柳公一道盖了章的许可证,慕容昭就开始刻苦钻研。

    他很争气,天之骄子,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慕容昭解除与钟离婳的婚约,实则与我无关,就算没有我,他也是要解除的。

    柳公来的时候,于天乘之境参观了一下他修撰的册子,条条道道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甚好甚好。

    引渡异妖势在必行,有大秦的支持,慕容氏和钟离氏无法拒绝。

    一场浩大的拆迁活动即将开始,在开始之前,慕容昭先向胤王提出了解除婚约。

    胤王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女儿那点破事,隐约是有耳闻,索性尸水河是要搞搬迁的,届时慕容氏和钟离氏也不必世代联姻了。

    胤王室和数万城民其实还是信任慕容昭的,毕竟是超级大学霸。

    那时我也信任着他,我对他说:「师父,你忙你的,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练习灵咒之术,争取到时候能帮你忙。」

    他眼中染了笑意,映着我的影子:「不必,连姜安心吃糖就好。」

    我又说:「将来咱们离开胤都,我也得有些本事傍身呀。」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

    慕容昭是桀骜的,自负的,我想起从前与众师兄弟练习起咒引,大家都挨过板子,只有我能力最差,但从来没有被打过。

    无论我练得好不好,他都是一句轻飘飘的:「瞧把我们连姜累的,去玩吧。」

    从前未曾察觉,如今想来,师父对我真是极其溺爱。

    他那段时间很忙,连带着我的师兄弟们都很忙,司宫就我一个闲人,我便时常跑去胤王宫找婳婳。

    婳婳被胤王禁足了,我猜测与那桩王室丑闻有关。

    拿着慕容昭的名帖,我在王宫进出随意,无人阻拦。

    婳婳依然是那个眉眼干净美丽的女孩,我们无话不谈。

    我问她为何会喜欢钟离岄,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对我道:「连姜,你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小时候父王对我很凶,慕容昭给过我一块秦糖,我那时就很想嫁给他了。」

    我点了点头,她目光遥遥地望着天际,眉眼恍惚含情:「可是后来,有个人给了我更多的糖。」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糖,婳婳是胤都公主,怎会缺糖吃。

    钟离婳是胤宫王后所生,可惜她幼年时,王后就病逝了。

    胤王后来又有了很多女人和孩子,对她关心甚少。

    用现在的话来说,婳婳是个身份高贵,但极其缺爱的孩子。

    我说:「那你也不能跟你的王叔在一起呀。」

    婳婳说:「可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呀。」

    钟离岄,是胤王最小的一个弟弟,只比婳婳大了七岁,生得眉目清俊,品貌不凡。

    用婳婳的话说,他们俩是注定的孽缘。

    幼时在王宫,她因母后去世,躲在花丛里哭了一下午,是钟离岄一声不吭地陪着她,给她肩膀依靠。

    胤王与她父女感情淡薄,但又对她要求极高,他说:「你是钟离氏正统公主,若想配得上慕容昭,需得是个样样都好的。」

    婳婳知道,他们钟离氏,其实是忌惮慕容氏的。

    虽说城上归他们管,但慕容氏能力强大,尸水河又是个定时炸弹,那传闻中的饕餮锁更是可怕,除了能力最强的胤都巫祩,若想开启结界,需以钟离氏族人祭锁喂兽。

    饕餮锁,是五百年前慕容氏为尸水河加固的一道封印,初次开启时便用了一位钟离氏公主投身祭锁。

    两大家族世代联姻,却又相互防备。

    婳婳注定要嫁给慕容昭的,慕容昭容颜俊美,天人之姿,她一开始是喜欢的,也是忐忑的。

    那时对她很好很好的九王叔钟离岄,经常代替胤王出去外交,有时好多年都不回来。

    直到两年前,他回来后就没再走了。

    他是那么地喜欢婳婳,他一直都未娶亲,性格沉默冷淡,唯独望向婳婳的眼神,那么炽热和爱慕。

    他这些年每每到别国,看到新鲜好玩的都会想到婳婳,在回到胤都见到婳婳的时候,掩不住喜欢,将礼物统统送到她面前。

    婳婳说,她在那堆成小山的礼物面前,心动了,但她尚存理智,她仰着脸,装作不知他的心意,笑道:「谢谢九王叔。」

    钟离岄的眼神便黯淡下来。

    二人都是克制过的,但失败了,最先失控的便是钟离岄。

    婳婳尚知礼义廉耻,故意躲着他,可他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喝了很多很多酒,神志不清地闯到她房内,冰冷的雨滴顺着他的脸落下。

    他一身酒气,眉眼阴郁,染了寒冰,不顾婳婳的反抗,强行抱起她。

    婳婳颤抖,一遍遍地试图唤醒他:「九王叔,你别这样,我是婳婳呀。」

    他捧着她的脸,虔诚地吻她,手在抖,唇也在抖,他眼尾的水痕蹭到婳婳白皙脖颈,冰凉一片,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埋在她颈间,低声哽咽:「我知道你是婳婳啊,我知道的。」

    婳婳身子僵住,愣了,哭了。

    他说:「婳婳,别躲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的眼泪滴落他的肩头,咬着牙,颤抖着身子,没再反抗,和他一起坠入了深渊。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痛苦也快乐着。

    他们在胤王眼皮子底下,不知廉耻,忘却伦理。

    疯了一样,婳婳感觉无比快乐。

    被胤王发现是因为她要跟钟离岄私奔。

    他们的私奔计划远比当年我和婳婳那场缜密,是真的跑了出去,在外面东躲西藏好几日。

    原打算踏上往雁门关的路,远走高飞。

    可惜,五天后,婳婳自己回来了。

    胤王杀了她身边所有的宫女、老嬷,还有一个从小看她长大的奶娘,若她不回来,也会没命。

    那奶娘是她母后生前的女婢,最是疼她。

    我一直都说,婳婳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孩子。

    胤王室掩盖了这桩丑闻,软禁了婳婳,如今慕容昭又解除了婚约,不知婳婳会怎么样。

    我问她:「钟离岄呢?」

    婳婳说:「我们还没离开胤都,我是趁他睡着之后回来的,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我父王若念手足之情,想必会放过他。」

    我觉得不见得,钟离岄与胤王又不是亲兄弟,同父异母罢了,又没有多深的感情。

    但我不会说这些,我握着婳婳的手说:「等我师父做完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可能会离开胤都,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婳婳笑了:「傻瓜,哪有那么好的事呢,钟离氏公主,走不出胤都的。」

    她顿了顿,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又道:「可是连姜,我不后悔。」

    看吧,婳婳永远比我清醒,比我理智。

    我比不上她的成熟,还有她没有的傻气。

    后来我把婳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慕容昭,在我心里他是本事通天的人,我以为他有办法帮婳婳,可是他说:「她说得对,钟离公主走不出胤都。」

    我不解,慕容昭揉了揉我的头:「当年慕容氏提出给尸水河加固一道封印,故而有了饕餮锁,祭锁时用的是一位钟离氏公主,本是慕容氏为了牵制胤都王室才有所为,但也因此埋下了隐患。」

    「什么隐患?」

    「现如今那饕餮锁,除了我之外,还有一种开启的办法,把钟离王族的人投锁喂兽,可唤醒饕餮。」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不会有人这么做的,惹怒尸水河,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而且杀害胤都王室是死罪。」

    「这世上最复杂的便是人心,连姜,你还小,你不懂。」

    「师父,我还是不信,哪有人盼着天下大乱,妖魔横行的。」

    慕容昭叹息一声:「两年前,我在饕餮锁里发现过一具尸骸,死了很久了。」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可是师父,胤都王室并没有人失踪啊。」

    「对,所以那具尸骸不是钟离氏的人,没有引出饕餮兽。」

    这意味着什么呢?曾经有人尝试开启过饕餮锁,只是用的不是钟离氏的人。

    自此,胤都王室戒备森严,钟离岄两年前回到胤都,胤王再也不许他外出。

    如今婳婳和钟离岄妄图私奔,两个钟离氏的人,若真的要走,胤王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我感觉到了森森寒意,慕容昭忍不住笑了,将我拉到了怀里:「别怕,有师父在,饕餮锁只不过是尸水河的一道封印罢了,即便开启了,也只能放出那头饕餮兽,届时擒拿就是了。」

    「师父,你们慕容氏,真缺德。」

    尸水河那么多道封印,加个饕餮锁也没什么,但用人家钟离氏祭锁就不太道德了,就为了那么一点私心,把人家钟离氏放在外面当靶子。

    也不知道五百年前胤王室的人怎么会同意献出一位公主祭锁。

    慕容昭弹了下我的脑门:「不许咒骂师祖,他们当时也料想不到今日。」

    「哼。」

    我揪住他的衣袖,十分不服,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师父,届时饕餮也会封印到异妖册吧,那么饕餮锁就不存在了。」

    慕容昭对我的心思昭然若知:「胤王不会放公主离开,毕竟事关王室颜面,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可是婳婳她......」

    「连姜,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这是钟离公主选择的路,既走了荆棘丛生之路,便要承受遍体鳞伤之苦,世道如此,无人幸免。」

    是啊,师父说的这些,婳婳也是清楚的,他们都懂,而我当时不懂,后来,也是懂了的,但已经太迟了。

    异妖册塑封在即,师父说那是件很重要的事,届时柳公也会过来。

    他们会闭关十日,十日后时机成熟,便可开始引渡异妖。

    我心里长叹,想到不久就可以离开花城胤都,还有些不舍。

    第4节 河妖连姜

    师父闭关第五日,胤都出事了。

    婳婳不见了,王宫防守森严,不知她是如何跑出去的。

    起初我们都没做他想,直到胤王派人封锁了城下尸水河,我的脑子轰地炸了。

    尸水河,饕餮锁,钟离公主。

    师父闭关时,司宫除了几个年龄小的师弟,只有我和五师兄在,听闻此事,立刻去了地下城。

    一件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婳婳被人投进了饕餮锁。

    那人,是她深爱着的王叔钟离岄。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真正的钟离岄早就死了,师父所说的饕餮锁里发现的尸骸便是他。

    两年前回来的不是钟离岄,冒充他的人叫申周,曾是大秦天官申柳公的师兄。

    此人心术不正,修的邪门歪道,已经坠魔。

    五年前,钟离岄被他所擒,投了饕餮锁,但不知什么缘故,饕餮没有醒。

    钟离岄死在结界,申周冒充了他,将目光对准了胤王室最正统的公主——钟离婳。

    我不知婳婳知道这些的时候有多绝望,幼年时的九王叔早就被人所害,凶手化身他的模样,带着目的接近她,哄骗她。

    那目的,是将她投锁喂兽。

    哦不,婳婳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了。

    二人那场以失败告终的私奔,令申周失去耐性,他没想到婳婳会为了一个奶娘的性命偷偷回去了。

    异妖册即将诞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在慕容昭引渡妖兽之前,开启结界,搅乱尸水河。

    我师父说得对,世上最复杂的便是人心,申周后来被他所杀,但从始至终,师父都没有问他为何这么做。

    在我不知被柳公带回大秦的第多少年,天宫尸水池清亮,旁边的那棵枫树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轮回交替......偶有枫叶飘落在池子里,鲜艳怒红。

    那时我趴在池子里遥遥望着天上那轮皎月,问了柳公这个问题。

    「申周何故如此?」

    柳公很喜欢躺在树下摇椅跟我聊天,月光下,苍苍老者白衣白发,身形镀上一层银辉。

    他说:「申周他啊,与我师出同门,曾是天詹师尊门下最受瞩目的大弟子,其龙章凤姿,乘御四海,天质自然,不在你师父之下。」

    天詹,是周王室时期的大宗伯,往上追溯,算是姜太公之徒。

    但那又如何,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嗤之以鼻:「如何能跟我师父比呢,还不是被他一剑戳穿了。」

    柳公老儿叹息:「可是慕容昭杀他不久,就形神俱散了。」

    我沉默了,他又接着说:「其实申周与慕容昭何其相似,他们那样的人,本是皎如明月,无人可敌,你师父克己慎独,守心明性,申周却入了歧途。」

    「他争强好胜,为追求更高的造诣,违背师令偷练邪术,最终坠入魔道,被师门驱逐......连姜你要记住,人生的路只有一条,走错了,是永远回不了头的。」

    柳公说了半天,其实他也不知道申周为何要作死,无人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已经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偶尔会想起婳婳,那个要带她私奔的人,雨夜闯入房中在她颈间落泪的人,说出那句「我知道你是婳婳,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人,与她缠绵亲吻的人......温柔的眼神下,竟是恶魔披着的囊衣,每每想起,令我不寒而栗。

    我还记得婳婳那双含泪的眼睛,她看着我笑,说:「可是连姜,我不后悔。」

    在饕餮锁的结界里,巨兽被唤醒,婳婳拼命地跑,惊惧交加,撕心裂肺地爬,被妖兽拖拽,玩弄,撕咬,嚼食……

    没人去救她,哪怕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惨叫声。

    胤王目光阴寒,只因申周狂妄的言语,淬毒的眼神:「哈哈哈,钟离公主不过如此,风流起来连自己叔叔的床都上。」

    说完这些,申周就跑了,哦不,他还说了一句:「胤王陛下,你听,博弈开始了,你女儿在哭,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可是怀有身孕的人了。」

    我和五师兄赶到城下尸水河的时候,申周已经跑了,那些话我没有听到,我只看到了胤王室的无动于衷。

    慕容氏能力出众的袾子都去了,但他们没有去救公主,只是守在一旁等着封印妖兽饕餮。

    尸水河上空,乌云密布,阴气压顶,黑色的河水汹涌起伏,回荡着婳婳撕心的叫声。

    她喊的是——连姜。

    「——连姜!」

    十岁那年,我们在司宫玩娶亲游戏,我是玉郎,她是花娘,她头戴花环,看着我的眼神亮晶晶,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

    可我的花娘婳婳,就这样怀着身孕,被最心爱的人一掌推进饕餮锁,喂了兽。

    不怪钟离氏,也不怪慕容氏,并非他们见死不救,因为谁都知道,饕餮已被唤醒,他们有比救人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站在尸水河边,于半空之中听到妖兽的撕咬声,绝望的婳婳,最后唤的是——连姜。

    我尝试过去救她,然而可想而知,代价是异常惨痛的。

    那时我叫连姜,隔着两千年的时空,我如今叫王知秋,张大头问我,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去救婳婳?

    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张大头沉默了下,说:「假话。」

    我笑了笑,眼中有氤氲的雾气,热灼烫人:「会,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她,哪怕万劫不复。」

    婳婳有没有后悔我不知道,但我后悔了,在我做妖的前一千年,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连姜,你没有错,你是对的。」

    后一千年,我悔了:「连姜,你错了,大错特错。」

    为了救她,我站在尸水河狂涛巨浪之上,眼神疯魔,起了咒引,试图开启尸水河的第二道封印——凤凰神咒。

    凤凰是上古神鸟,作为第二道封印,一旦开启,尸水河魂会失去牵制,怒火冲天。

    但凤凰鸟和鸣锵锵之音,可使饕餮不再暴动。

    师父曾告诉过我,他们共给尸水河加了三道封印,如果前两道都开启了,那么第三道天雷咒的作用就是引雷神之怒压制。

    我在赌,赌这雷神之怒可以抗衡尸水河,赌它可以坚持到我师父出关。

    但是,慕容氏和钟离氏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一个钟离公主而已,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慕容氏的袾子们跃上尸水河,准备擒拿我。

    与我同一战线的,只有我的五师兄。

    我也是隔了很长的岁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我为的是我的花娘子婳婳,五师兄为的是自幼爱慕、藏于心中的姑娘。

    我那傻傻的五师兄,喜欢婳婳久矣。

    人在愤怒之中,潜力是无穷的。

    那日,我耗尽了全部修为,内力震碎,一口鲜血喷在了凤凰印上,然后神奇地打开了封咒。

    可怕的是,天雷咒没有引出雷神之怒。

    更可怕的是,我和五师兄都不知,婳婳竟然怀有身孕。

    饕餮是食子之兽,哪怕凤凰神鸟已出,它仍是将婳婳给吃了。

    一切都在申周的算计之内。

    申周他,弑神了。

    倾覆尸水河,是一场不知长达多久的阴谋,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弑杀了雷神。

    这样的变故,带给我的震撼竟比恐惧更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尸水河将我吞噬,我自高处跌落,戾气千刀万剐,欲将我凌迟处死。

    我闯下弥天大祸,尸水河发怒,异妖伺机而出,纷纷涌出封印,踏平胤都。

    那一日,胤都大乱,死了很多人。

    天际残阳如血,红云层峦叠嶂,将胤都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不见天日。

    我的五师兄,杀红了眼,最终死于异妖猼訑之手。

    九尾、山狸、魑魅、患鬼、娘媪……无数我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妖,狞笑着露出阴森森的牙,垂涎欲滴,大开杀戒。

    还有如虬褫、山魈之类的妖,逃出胤都,再也没有露面。

    所幸,慕容昭提前出关。

    覆灭之际,他一身白衣,如天神降临,将异妖册展于胤都之上,遮云蔽天,铺盖了整个城。

    慕容昭眼眸阴寒,眉宇之间杀意弥漫,异妖册金光刺眼,胤都被镀上一层光,亮如白昼。

    那些作恶的妖,覆于白光之下,但凡没有逃出胤都的,都被吸进了册子。

    我在即将落入尸水河底时,师父如一道投入水中的光,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了我的手臂。

    隐约之中,我记得他被戾气所伤,白衣被血染透,开出一朵朵花,衬着他无比苍白的脸,眼中映着颤动的微光。

    我被他捞了出来,意识昏迷时,听到他摸着我的脸,声音平静又令人心安:「连姜,别怕,有师父在。」

    那是,至此一生,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死了,尸水河的戾气没能让我破碎,但那一系列的操作,震怒了河魂。

    不久之后,他们将我祭了河。

    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慕容昭那句——

    「连姜,别怕,有师父在。」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在尸水河里待了多少年,我被河底的五浊河童吃了,我与它争夺一具妖体,它不敌我,泯灭了。

    我在河底蛰伏,不知今夕何年,亦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的眼皮很重,感官是模糊的,意识也是模糊的。

    从前的连姜像是睡着了,如今的连姜是河底的妖,被妖囊包裹着,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尸水河已经平静了,河底不再有封印的妖怪,我喜欢趴在青苔石缝里,眯着眼匍匐,捕捉河底的虾鱼生物。

    有时水草会缠住我的头发,若当时我还看得清颜色,那头发是可怖的白。

    水底的生物都怕我,但我隐约记得有一只特别大的灵龟,我趴在它的背上,脸贴着它的壳,睡得很沉,很安心。

    然后它就驮着我,慢吞吞地游。

    有时睁眼看到了水草在飘,睡醒一觉,看到水草还在飘。

    大龟很慢很慢,不知游了多久,直到有一日终于浮出水面,我在岸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申柳公。

    柳公将我带回了大秦,还专门在天宫为我造了个大池子。

    他说:「水是胤都水,就叫尸水池吧。」

    那时我不知道,胤都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

    在我慢慢恢复点人的思想后,柳公才告诉我,胤都没了,我师父慕容昭也没了。

    他终于,还是没能走出胤都,与那座城一同覆灭了。

    我为了救婳婳,触怒了尸水河,在师父拼尽全力将我救出不久,我陷入长长的昏迷之中,生死不自知,而尸水河魂开始怒吼,欲吞没胤都。

    师父用尽一身修为,可惜没有压制住那怒火。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了维持我那生死不自知的状态,慕容昭付出了多少代价。

    那时胤都百姓已经平安迁城,钟离王族被瓦解,归入大秦。

    自此天下再没有胤都这座城,历史也不会有任何记载,它的存在是机密的,消失也是悄无声息。

    归入大秦后,慕容氏和钟离氏族人自然不肯放过我,胤王上表,要我祭河平息祸乱,否则尸水河的怒火怕是要烧到大秦来。

    秦王下了懿旨,我师父接了。

    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谁都明白,尸水河要的是我的命,只有我才能平息它的愤怒。

    师父说得对,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自我沉入尸水河,河怒终于平息,淹没了胤都的河面不再咆哮嘶吼,再也没有掀起过千丈巨涛。

    慕容昭拼尽全力救下的徒儿,被人逼着祭了河,那一日,他立于尸水河岸,面如白纸,吐出一口血来。

    柳公说,在我被祭河的第七年,慕容昭陨灭了。

    他生于胤都,梦想着有一天能离开那束缚了他的城,然而城没了,他还在。

    他守了七年的尸水河,中间见到不知因何目的又来胤都的申周。

    慕容昭杀了申周不久,形神俱灭了。

    在他形神俱灭前夕,托人给远在大秦的柳公带了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七月初七,尸水河畔,吾将爱徒连姜,托于柳公。」

    柳公说,后来他终于知道,在我祭河时,慕容昭以一魂一魄为引,为我镀身挡了尸水河的戾气,自此我才没死。

    他知道后,是震惊的。

    而我知道他的死讯时,已经成了妖,没有泪腺,心肠僵硬,想为他哭一哭都是做不到的事。

    慕容昭陨灭于他的执着,他是那样自负,守了七年,等我破茧而出。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机会,我碰上了五浊河童,他碰上了申周。

    故事的结局,我成了妖,他形神俱灭。

    我还记得他在司宫所的玉榻上支颐浅睡的样子,穿着玄色长袍,发如泼墨,肤白如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闭着的眉眼衿傲、高贵、又疏离。

    他那样的人,一身傲骨,冰清玉洁,强大镇定如仙人之姿,将来得道高升也是有可能的,可我害苦了他。

    我还想起他闭关前日,与我缠绵,眼波潋滟,薄面如霞。

    我唤他:「......师父。」

    他轻声引诱我:「连姜,叫夫君。」

    我抿着唇,难得地脸红了,他还在哄我:「叫一声好不好,我想听。」

    「哎呀,太难为情了,师父,我叫不出口。」

    他笑了,近在咫尺额头相抵:「好吧,不急,连姜,我们来日方长。」

    可是夫君,我们再也没有来日了。

    「魈,长舌怪也,人面兽身,好惑人,莫能逢之。」

    ——摘录《祩子笔记》

    张大头问我,做妖是什么感觉。

    我从前嘻嘻哈哈地告诉他:「美得很,不会饿,不会累,不会老,永远精力充沛,活蹦乱跳,不是我吹,现如今这天下,我是最厉害的妖了。」

    张大头给我插刀子:「所以申柳公才会在册子上加上你的名字吗?」

    我立刻不太高兴了:「说好的要做彼此的天使,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结果糟老头子坏得很。」

    柳公确实骗了我,公元前二百年,老头子占了三次龙骨卦,连声哀叹。

    后来他从尸水池里捞出了我,对我说:「孩子,大秦气数将尽,你走吧。」

    他给了我那卷异妖册,我们俩在那棵枫树下唠嗑,他叨叨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师父那时提前出关,导致异妖册不完善,有很多 bug。

    然后他这个大秦大史天官耗时十年,呕心沥血,终于将 bug 修复完善,但是大秦快完蛋了,那些逃窜在外的妖还没来得及抓进册子。

    异妖册共有一百零七种妖,现如今逃窜在外的还有二十九种,尸水河的祸事当年因我而起,现在烂摊子交给我自己去收拾。

    大意就是这些。

    他还说那本异妖册叫「大史异妖册」。

    我那时幽幽地说:「异妖册明明是我师父的杰作,为何叫大史异妖册,怎么不叫慕容异妖册,或者叫胤都异妖册?」

    老头子尴尬地咳嗽一声:「孩子,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就计较。

    他可真损呢,当年尸水河满打满算也就封印了一百种妖,结果他把飞头獠子那种通缉名单上的也给算上了,说什么一共一百零七种妖。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一路揣着异妖册升级打怪,打到半路发现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异妖册的隐藏卷轴里,还有一个名字。

    第一百零八名异妖——河妖连姜。

    异妖册作为炼妖容器,比不上尸水河如寒冰地狱一般,然而却比尸水河更坑爹。

    慕容昭当年的设定是,异妖册里的妖,每一个都有独立单间,独立封锁。

    那是一个完全空白,寂静的世界,在里面的妖不用受任何痛苦,甚至可以完全幻化成自己想要的世界,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想跑就跑。

    听起来很美是不是,但聪明如我,觉得完全就是自我欺骗。

    在梦境里不死不灭,亘古不变,你以为的活着,其实都是一场空,永无止境。

    庄子曾经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这样的无涯,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成为妖的很多很多年,我十分伤心。

    祸事是我闯下不假,我也在积极补救,没有逃避。

    可是连柳公也不肯给我机会。

    他难道不知我已经是妖了,妖是有邪性的,没有例外。

    与同类相残,屠灭他们,克制着体内那股嗜血的冲动,忍受着千年的孤独与寂寞……结果他想挖坑给我埋了。

    就不怕我妖性大发尥蹶子吗?

    有一段时间,我极其消极,对异妖册之事很不上心,知道我的名字也在上面,还罢工沉睡过。

    我睡了一百年,醒来后发现有妖物在我睡觉期间冒了头,作了恶。

    柳公临别时曾摸着我的头说:「连姜,你是好孩子,待你收录完了妖,将册子送去不周山,阿公给你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去处。」

    我信他个鬼,他给我安排的去处是异妖册,并且永远地将我镇压在不周山下。

    我伤心过后,消极怠工地睡了一百年,醒来后突然觉得无比寂寞无比孤单。

    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真的是好事吗?

    我看过朝代变更,沧海桑田,人间百态......永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是白发白身的妖怪,我的脸是鱼鳞状,身体像恶心的泥鳅一样滑,手是蹼状的,还有一条光秃秃的白尾巴。

    我没有跟大头说实话,做妖一点也不好,我的眼里没有色彩,看到的全是黑白。

    我的鼻子闻不到花香,舌头尝不出味道,感知不到痛楚。

    只有附身在人类身上,才有活着的感觉。

    所以后来我有了很多的名字。

    叫过春香、秋月、菀宁、温卿、简云兮……

    还叫过赵小娟、卢小果、张红霞……

    有过朋友,有过家人,最终都是生老病死一捧灰。

    后来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寞,更习惯附身于那些父母双亡无牵无挂的人身上。

    比如这个王知秋,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孑身一人来到陌生城市上学,又死于一场车祸,被我附了身,延续她的人生。

    除了慕容昭,我后来也差点爱上过别人,就像他曾经说的——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人生太漫长了,我太寂寞太孤单,当有一个男人看到过我的真身,没有被吓跑,而是坚定地去拉了我的手,我感动了。

    但那又如何呢,他会老,会死,会消失于轮回。

    我于是更加寂寞了。

    张大头说:「那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的轮回转世,继续跟他在一起。」

    这想法很傻,他不知阴曹地府六道轮回究竟是什么,入了转生道,生死受胎,洗干抹净,再也不是当年人。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曾经也以为可以去找慕容昭的轮回,可笑的是我寻遍了六道,翻遍了四海,终于意识到柳公说的形神俱灭是什么意思。

    慕容昭,和历史长流中的胤都一样,永永远远地陨灭了。

    没有轮回,什么也没有,千秋万代,四海列国,永远不会再有慕容昭这个人。

    后来,我明白了柳公的用心良苦。

    沉睡在异妖册,镇压在不周山,是河妖连姜最好的下场。

    妖总是在不断成熟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在幻境中回到大秦胤都,回到司宫,回到慕容昭和师兄师弟身边,是我最好的归宿。

    从前我对这种自欺欺人嗤之以鼻,在我成为一个历经沧桑,心态成熟的老妖之后,迫不及待地想回胤都了,哪怕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运气有点衰的池骋最近经常来殡葬店。

    他老爹的身体好多了,度假山庄项目虽然不做了,但是把地皮卖了出去。

    据说是低价卖给了相关部门,准备搞个英烈公墓。

    不得不说,经商之人,脑子总是异常好用。

    经过这一连番的糟心事,他家算是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我问他:「你妹最近忙啥了?」

    他道:「婷婷加入了什么古筝协会,担任了副会长,每天忙着各处指导参赛,我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古筝,以前对她关心实在太少,现在想坐下来聊聊都没机会,她太忙了。」

    我心道,呦呵,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也没说来感谢我一下,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我和池骋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聊八卦。

    从鬼怪文学,聊到党的十九届会议精神。

    我觉得这小子不错,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势。

    他说:「王知秋,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我有些高兴:「从哪看出来的,气质还是美貌?」

    他说:「从你敢把一个盒卖五万看出来的。」

    我吐了嘴里的瓜子壳:「肤浅,要不是我那个盒,地中海早就被趴在他背上的那个女鬼弄死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家伙长得很不错,脸部轮廓干净,线条分明,浓眉微挑,眸子漆黑,此刻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道:「你妈妈没教过你吗,不要去深究别人的隐私,这样不礼貌。」

    他于是没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反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晒了会儿太阳,他又跟我说起另一件事。

    说是他大一那年过生日,随朋友出海游玩,半夜在游轮上看星星,发现深海里有东西在游。

    当时夜色浓重,海里那一抹白像一道荧光,他拿出望远镜,看到那东西很像人的雏形,但又不像人,因为沉浮入海时,它有一条长尾巴。

    后来那东西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窥探,竟然将头浮出水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笑。

    那是一张苍白诡异的脸,翻着阴森可怖的白眼珠,冲他龇牙咧嘴,露出一口尖牙。

    池骋说他后来经常做噩梦,梦到那东西变成一个尖牙利嘴的女孩子,盯着他笑,然后张开满嘴的牙,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淋。

    他说:「你见多识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你认真的吗?」

    「当然,我确定真的看到了那东西。」

    「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鲛人实际上已经灭绝了,你说的这个海底生物如果真的存在,可能是某种未知海怪吧。」

    池骋深以为然,又问我:「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口味太重,垂涎人家美色来着,你爱上它了。」

    「......王知秋,你很幽默。」

    「......呵呵,我这人除了嘴损了点,性格是蛮幽默的。」

    又是一阵冷场,我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损了,于是转移话题,问他那个跑了的女朋友追回来没。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于是了然,又劝他:「男人嘛,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有点绿,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话未说完,大概是把他戳痛了,他无奈地起身,站起来看我。

    嚯,好家伙,一米九的身高,身材挺拔,背对着光,浑身散发光芒。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衫少扣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光洁诱人的皮肤。

    我王知秋活了两千多年,什么样的没见过,于是咽了咽口水,嚷嚷道:「干啥啊,把我当什么人了,赶紧坐下,挡我光。」

    他没理会我的胡咧咧,看了一眼街上,道:「王知秋,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吧。」

    我低头看了眼脚上的拖鞋,灰不溜秋的牛仔裤,闻了闻连续穿了三天的卫衣,又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随手挽起来的头发。

    额前散乱的碎发,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迷离的眼神。

    虽然很邋遢,但架不住他眼瞎呢。

    我怀疑道:「你女朋友跑了,所以你想泡我?」

    「......没有。」

    「你想睡我?」

    「......不是。」

    「你想跟我探讨人类的起源,生命的奥义,情感的真谛?」

    「……就不能有点别的目的吗?」

    「你骚气外露,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目的。」

    池骋很无语,起身去了路边停着的那辆据说很值钱的豪车,开走了。

    我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眯着眼看太阳,现在的年轻人,太轻浮,远没有我们那时候纯情。

    说起纯情,记忆恍惚了下,倒令我想起一道青衫玉立的影子,那眼神纯粹的少年郎,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红痣,分外鲜活艳丽。

    干净与妖冶的撞击,每每想起,眼泪不争气地从我嘴里流了出来……

    哎呀,不能再想了,有点馋。

    我咽了咽口水,没人跟我聊天了,有点无聊,索性关了店门去另一条街的古玩店找张大头去了。

    周末,街上还挺热闹。

    到了古玩店才发现店里更热闹。

    张大头正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妹妹围在柜台,有说有笑,嘴都快咧到耳门子了。

    笑声隔老远都能听到,十分放浪,令我鄙夷。

    推门而入的时候,大头眼前一亮,挥了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妹妹。

    「不聊了不聊了,我来生意了。」

    几个女孩心有不甘,其中一个黄头发妹妹还撒娇地晃了晃他的手:「张润泽,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大头模棱两可地将她们送出了门:「再说吧妹妹,我最近有点忙。」

    等人都走了,我坐在柜台里面,捏着嗓子学黄头发撒娇:「大头哥哥,最近忙啥呢都没时间去看人家。」

    他咧着嘴笑,挤坐在我旁边,勾肩搭背,神神秘秘:「姑奶奶,你跟那小白脸发展到哪一步了?」

    啥?

    我反应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池骋,弹了他的脑门:「我都一把年纪了,别给我制造绯闻啊。」

    「别装了,我看到好几次了,你们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聊着天,我都没好意思打扰,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肯定是有情况。」

    我认真地想了想,又结合了今天发生的事,深以为然:「可能吧,他想勾搭我来着,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怎么勾搭的?」

    「想约我出去玩,去游乐场。」

    「你怎么不去,我记得你挺喜欢去那种地方的。」

    「淦,怎么不去你心里没点数吗,上次咱俩一起去玩大摆锤,下来后你吐得呀,我恶心得三天没吃饭,一想到那种地方就浮现出你作呕的样子……」

    话未说完,大头应该是面子挂不住,突然一拍桌子,严肃道:「我就知道那小白脸没安好心!觊觎你的美貌!」

    「…….」

    柜台有个小镜子,我拿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早上没洗,也没化妆,眼角有粑粑,脸上有雀斑。

    我很不自信地问大头:「真的美貌吗?」

    大头伸手把我的眼屎扣了下来:「要相信自己知道吗,你是最美滴。」

    我很感动,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险些勒死了他:「不愧是我亲手养大的孙子!」

    大头原名叫张润泽,确实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一九六七年,南方乡下农村,我俯身在一个上了吊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叫张红霞,二十岁,父母早亡,有个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叫张红兵,大她十岁,是个木匠。

    兄妹俩从小吃尽了苦头,张红霞特别能干,养鸡喂猪,下地插秧,晒得一张脸又红又糙。

    因她手脚麻利,性格又好,早早地有媒人上门说亲,是同村唯一的大学生赵家齐。

    赵家齐才十七岁,还在上大学,长得眉清目秀,内敛老实。

    之所以提亲,说得好听点是因为他娘李翠萍喜欢张红霞。

    说得难听点是因为他家太穷,张红霞能干,哥哥又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指望他们帮一把赵家齐。

    为什么帮呢,因为赵家齐年幼丧父,李翠萍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好不容易供他读了大学,她这个当娘的不争气,去山地里采棉花摔了个半身不遂。

    李翠萍躺床上无人照顾,赵家齐请了几个月的假,最后实在没办法,给他娘说打算退学不念了。

    李翠萍又哭又骂,打了他几巴掌,嫌自己拖累了他,要喝农药自杀。

    母子俩闹了好几天。

    那时候张红霞家和他们家是邻居,自从知道这个婶子摔伤了不能动弹,时常过去帮忙照看。

    赵家齐是大学生,握惯了笔的手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有几次李婶子拉在了床上,一身屎尿,都是红霞帮忙。

    后来李翠萍和儿子一商量,托媒人上门说了亲。

    一举两得,如果张红霞成了她们家的儿媳妇,赵家齐可以继续去读大学,李翠萍也有人照顾。

    这样的亲事,哥哥张红兵反对了。

    他劝张红霞不要犯傻,且不说后半生要一直照顾个瘫痪的婆婆,他们家一穷二白,吃苦受累守出个有本事的大学生也就罢了,万一人家到时候出人头地嫌弃她呢。

    哥哥的劝她听不进去,少年眉清目秀,与村里那些粗糙小伙子都不同,赵家齐还私底下找了她,拉着她的手说:「红霞姐,你放心,我绝对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等我大学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张红霞的脸瞬间红了,心如小鹿乱撞。

    后来谁劝都没用,赵家齐去了城里上大学,暑往寒来,张红霞数年如一日地照顾着准婆婆。

    任劳任怨,无悔付出,赵家齐的学费也是她攒了卖猪钱交的。

    就像你们看到的电视剧一样,张红霞是个淳朴单纯的傻姑娘,有一年冬天她给赵家齐缝了新棉袄,又因赵家齐有段日子没回家,第一次去了城里大学找他。

    她大包小包,好不容易找到了家齐的学校,操着乡下口音问东问西,终于站在了赵家齐的面前。

    张红霞高兴地去拉他的手,告诉他带了很多吃的给他,还包了饺子,还有她亲手缝的棉袄,可暖和了。

    可赵家齐将她拉到了偏僻的地方,面色不善让她赶紧回去,还把那棉袄塞进了她的蛇皮口袋里,推着她出了校门。

    张红霞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袄、棉鞋,为了来看他,她特意穿的红色,鲜艳且俗气,跟那些面容白净穿着洋气的女大学生比,实在丢人。

    她很听话地准备回去了,并且暗下决心再也不去城里找赵家齐,免得给他丢脸。

    可是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学生看到了她,热情地跑来问赵家齐她是谁。

    赵家齐说:「是我姐。」

    ……

    哎呀,接下来的事儿我实在不想讲了,小说电视剧大家都看过吧,艺术来源于生活。

    赵家齐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娶了城里大学生老婆,还把瘫痪的李翠萍接走了。

    他给了张红霞一笔钱,说是这些年照顾他娘的辛苦费,反正是薄情郎痴情女,邻里议论纷纷,张红霞上吊自杀了。

    她前脚刚咽气,我后脚就上了她的身,在房梁上翻了个跟头,把脖子从绳圈里取了出来。

    别问我为什么不救她,且不说我活了千多年,看透人情冷暖,生命轮回。

    像你们不插手动物界的食物链一样,酆都鬼城也是有规矩的,我们不能插手人类的生老病死。

    总之我成了张红霞,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皮囊之下是一只妖。

    村里人都说张红霞自从被赵家齐抛弃后,性格变得孤僻,古古怪怪。

    实际上那群爱嚼舌根的老娘们,都被我借机整过一遭。

    借用了她的身体,总要帮她做些事情的。

    她哥哥张红兵后来很发达,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代,从一个给人打家具的木匠,成为地方最大的家具厂老板。

    我成了张红霞后,在村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去城里饭店给人打工,好巧不巧地还遇到过赵家齐和他怀孕的太太来吃饭。

    那场景叫一个尴尬,我素来是恩怨分明的人,于是出手给了赵家齐一点小小的教训。

    这教训就是,张红霞伺候了他娘三年,我让他也瘫了三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然而人性总是经不起考验的,他瘫了才几个月,那个有钱的城里老婆就抱着孩子,义无反顾地回娘家了。

    绝望之下,他似乎又想起了张红霞的好,竟然托人来找我。

    我冷笑着骂了他一句——「狗 ri 的。」

    如此过了几年,张红霞始终一人,终身未嫁。

    哥哥张红兵也被我渐渐疏远了。

    他对张红霞来说是个好哥哥,但对我来说不是,三番四次地来骚扰我,逼我相亲嫁人。

    我搬了几次家,终于在四十岁那年彻底摆脱了他,断了联系。

    无语的是,在张红霞五十岁这年,她那不靠谱的哥哥又找到了她,看她日子过得不错,塞给她一个三岁的男孩。

    那男孩叫张润泽,是张红兵的孙子。

    家里有钱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张红兵成为家具厂大老板后,依旧艰苦朴素,但娶了个败家子老婆,生了个败家子儿子,又娶了个败家子儿媳妇。

    三人合力把他的家具厂败没了,然后媳妇跟他离婚了,儿子因打架斗殴抓进了局子,儿媳妇也改嫁走了。

    唯一的孙子张润泽才三岁,而张红兵已经六十多,还欠了一屁股家具厂的债。

    辗转找到了妹妹,把小孩一塞,说托她照顾一段时间,结果没再接回去。

    一九八五年,土地资源贫乏,东三省灵异事件层出不停,火葬开始推行。

    那时我在城里开了第一家殡葬店——红霞殡葬。

    刚开始生意惨淡,到了一九九七年火葬全面实施,我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不得不坐地起价,被人骂黑心老板。

    九九年,三岁的张润泽来到我身边,胆小、生疏、敏感。

    他很有礼貌,奶声奶气地叫我红霞姑奶奶。

    他是被我养大的,因刚来的时候营养不良,头比较大,我唤他——大头。

    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在他十八岁时,张红霞六十七。

    我寻思着他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张红霞六十七了,一直不老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在一个清晨,不声不响地脱身了。

    我从不会在一座城市久留。

    后来我来了现在这座城,四处游荡,在街上看到因车祸死亡的女大学生王知秋,她倒在血泊中,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帮她合上眼睛,遂上了她的身。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这里,又开了一家殡葬店——知秋殡葬。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七年,一个如往常一样的早晨,拎着豆浆包子来店里开门,大老远就看到一个板寸头、单眼皮、痞里痞气的帅小伙,背着大背包,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踢石子。

    我一看那阵仗,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他一看那阵仗,二话不说,撒腿就追。

    我跑,他追,我插翅难飞。

    也不是跑不过,主要是大白天在街上不好施展消失术,二来他腿长。

    张大头从小就是体育尖子生,当然也不排除是被我拿拖鞋追出来的。

    总之那天,我累成了狗,他背着大背包,一脸兴奋地在我面前原地跑步。

    「姑奶奶,跑呀,继续跑呀。」

    那副贱兮兮的得意样子,不愧是我养大的孙子。

    我原是大意了,大头跟我生活十五年,从前总觉得他年龄小,很多事不避讳,让他小小年纪就见过鬼,打过黄鼠狼精,还处理过一次尸变......那时候手机还不流行,他有时候缠着我一起玩,我就把他扔进镜台看「电视剧」。

    我们还一起去舞厅跳恰恰、吃肯德基、喝哈啤、打游戏……

    我从前说慕容昭是个教育跟不上的师父,而我恰恰与他相反,我是教育太超前的姑奶奶。

    我家大头从小见多识广,历史学得甚好,古玩文物鉴别手到擒来,就是学习成绩不行,每次考试倒数第一。

    他考了倒数第一的那天,我会拿着拖鞋追打他一天,次数多了,导致他学校的体育竞跑回回拿冠军。

    后来他高考结束,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在我店附近开个古玩店,然后给我养老送终,等把我熬死了再继承我的殡葬店。

    为了给他个惊喜,我第二天就死了。

    现在的孩子太难搞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找到了「知秋殡葬」,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藏在陌生皮囊下的我的。

    其实他早知红霞姑奶奶不是普通人,毕竟我那时候六十多了还很年轻。

    总之大头又留在我身边了,还在隔壁一条街开了家古玩店,生意出奇地好。

    张大头长得痞帅痞帅的,又能说会道,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

    隔壁大学的漂亮女学生、旁边开服装店的女老板、有过一面之缘的客户姐姐……看到他都是两眼放光。

    大概是他身上有种随遇而安的懒散气质吧。

    虽然讨女孩喜欢,我家大头却不是渣男,这一点应该跟我的教育有关。

    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感情是很可贵的东西,不可糟践。

    他也认真谈过一个女朋友,我记得那个女孩叫周妮妮,本地人,家境殷实,长得也漂亮。

    他们俩谈了一段时间,女孩特别喜欢他,家长也比较开明,提出要见他一面,还要给他们房子车子结婚用。

    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事,他竟然拒绝了,接着就跟人家分了手。

    周妮妮哭得眼睛都肿了,我知道后有点摸不透,上门去问他。

    我说:「大头,你要搞清楚,你的身世跟孤儿也没区别了,这么好的女孩子都不要,你想什么呢,可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结果他说:「姑奶奶,谈恋爱可以,但我是单身主义者,这辈子不打算结婚的。」

    我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我的侄孙呦,你可不能跟姑奶奶学啊,咱们老张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你身上,你可以不结婚,但你得生孩子,不然我对不起我那死去的大哥......」

    「行了王知秋,打住吧。」他说。

    我立刻起了身,拍了拍屁股走人了。

    我一个活了两千年的妖怪闲得淡疼关心人类的繁衍问题。

    我一向要求自己少和人类产生羁绊。

    张大头谈不谈恋爱,结不结婚,压根不重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生老病死,人生几十载,开心最重要。

    很简单的道理是不是。

    如果能顺利找到那头魈,我就会真的走了,大头届时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你看,这就是与人类产生羁绊的后果,我吃了那么多的教训,仍是不长记性。

    漫长的岁月里,往往留下的那个才是最难过的。

    张大头是我养大的,平日里再装得没心没肺,与我感情也是深厚。

    我有一年愚人节想跟他开个玩笑,故意在店里装死,还留了张纸条——恭喜大头喜提第二家殡葬店。

    结果他来了,看到纸条脸都白了,跪在地上抱起我的「尸体」,身子抖,声音也抖,眼泪蹭到我脸上。

    他说:「......姑奶奶,这次我要去哪儿找你呢,我去哪儿找你,你告诉我。」

    哽咽,失声痛哭,绝望......那感情丰富得令我心头一颤,我顿觉心塞,这小子太重感情了,对我而言并非好事。

    当时他哭着哭着,擦了擦眼泪,惶恐如孩童:「你别想丢下我,我明天就把店盘出去,我能找到你,七年不成就找十四年,十四年不成找一辈子。」

    我特么立刻翻了个白眼:「别爱我,没结果,除非你能活过我。」

    张大头喜极又泣,那么帅的一张脸,哭成了狗,差点将我勒死。

    「你下次再想走,好歹打声招呼,提前说一声,搞得我都没给你准备寿衣。」

    这次是真翻白眼了。

    我想改天还是要劝劝大头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的。

    谁知我还没开口劝,他反倒先劝我了:「以后别跟那个池骋走这么近了,我感觉这家伙有点邪门。」

    「哪里邪门?」

    「咱们才认识他多久,通过他抓了条虬褫,又抓了个飞头獠子,敢情妖怪都跑他身边去了,我觉得不对劲,世上男人千千万,没见过他这种吸妖体质。」

    我开心地说:「好事啊,这么看来池骋是我的福将,我之前一百年都等不到一个正经的妖,如今一口气抓了俩,如果通过他能抓到最后一只魈,我该给他送个锦旗,锦旗上写三个大字——么么哒。」

    大头看我侃侃而谈,眼神微动:「姑奶奶,你能等我死了再去抓那只魈吗?」

    「为啥?」

    「我又不打算结婚,也不生孩子,将来没人给我送终怎么办。」

    「是啊,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你要不还是成个家吧,不然我走得也不安心,总觉得你老了以后会像门口的龅牙哥在街头乞讨。」

    龅牙哥是个精神有点问题的流浪汉,平时固定在这条街乞讨,我每次来找大头,总能看到他,有时大头会买碗面给他吃。

    不过最近两次没看到他了,我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最近没看到龅牙哥?失踪了?」

    大头看了一眼门外,不明所以:「不知道,没注意。」

    接着又起身要出去:「姑奶奶,我去给你买奶茶,要粑粑味的吗?」

    我随手捞起桌上一个摆件砸他,他预料之中似的蹦跶老高,笑得猖狂——

    「哈哈哈,说错了,是啵啵味,不是粑粑味。」

    第5节 山魈鬼怪

    大头说的没错,池骋有点邪门,我说的也没错,他是我的福将。

    他又来找我了,原因是他前女友失踪了。

    那个在他家落难时,离开了他,准备嫁给有名富商的吴秀娜小姐姐,在婚礼前夕不见了。

    吴秀娜的家人以为她来找池骋了,特意来问了他,结果这小子一脸懵。

    因为前一晚他还接到了她的电话,他们俩的分手并不像外界传闻中的女方拜金劈腿。

    事实上吴秀娜家境也很好,是个富家小姐。

    在池骋家出问题之前,二人感情已经疏远了,分手是注定的事。

    婚礼前夕,吴秀娜给他打了电话,如朋友一般寒暄几句,最后她说:「谢谢你池骋,是你让我明白了只有变得足够优秀,才能和爱的人站在同一高度,没有你,不会有我的今天,我就要嫁人了,而且我很爱我先生,希望你也能幸福。」

    池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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